在直播間裏尋找榜一大哥的小鎮青年們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看客inSight (ID:pic163),作者:胖輝,內容編輯:尼尼微,原文標題:《給女主播當託,我拉遍全網榜一大哥》,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謝謝大哥送的火箭!”


直播間裏兩名女主播在進行一場對決,屏幕上燃燒着PK特效,禮物得分水漲船高。


5分鐘後,一名女主播獲勝,她的戰果算下來約摺合600元,輸掉的女主播,嘟着嘴委屈地在自己胸口上寫下了“我是豬”。


直播間的門外,我和剛剛還在“激烈競爭”的兩名主播討論着下一場的戰術。我是一名直播運營,通俗來説,是直播間裏的託。運營和主播的共同目的,就是在下一場直播收到更多的禮物。


在南部三線小城的深夜12點,寫字樓燈火通明,音樂響徹,這樣的直播公司數不勝數,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投入其中。


燈火通明的背後是後疫情時代,小鎮青年的生活與就業難題。



我曾是一名美食編輯,在北京工作了一年。2020年疫情開始後,我回到老家報社,繼續美食編輯工作,也給本地許多餐飲企業寫軟文兼職。這兩年餐飲越來越難做,很多餐廳倒閉了,我也決定今年回學校讀書。


想着還有幾個月開學,我可以找一份工作過渡賺點錢。沒想到找了二十天,沒有一份合適的,連面試機會都沒有——因為沒有單位要人了,只有不太正規的銷售,外賣騎手等工作。


終於看到一個新發布的“新媒體運營”,招聘啓事看起來很奇怪,沒有提具體工作內容,只寫了“小白快來,月入過萬”。雖然有點迷惑,但我還是立馬趕去公司面試了。


在直播間裏尋找榜一大哥的小鎮青年們

在軟件上搜到的招聘信息


公司位於本地最火的商圈,在一座豪華的寫字樓上,公司裏只有幾個男生,正緊盯着手機屏幕,老闆靠在椅子上問我:“喜歡看直播嗎?”


我説:“不怎麼看,我之前是個美食編輯。”


“那是之前的風口了,現在的風口是直播,我們是做娛樂直播PK的,你知道吧?這邊有一百多個女主播,你來做直播運營,就是吸引看直播的人送禮物,底薪3000,五天試用期,提成百分之三,一個月一萬塊不成問題。


見我若有所思,他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想來考慮好,現在工作不好找,做這行起碼輕鬆好玩。”


我望望身後,來面試的人絡繹不絕,決定明天就來工作。



這行工作時間跟着觀眾跑,晚上6點才上班,凌晨2點下班,具體下班時間還是要看主播的情況。


雨下了一整天,晚上6點到公司,剛走出電梯,聽到傳出的音樂聲,辦公室坐了大概20個人,大家都緊盯着屏幕,地上擺放着三個巨型手機支架,每個上面都放了60台左右的手機,滿滿當當。我和其他幾名新來的同事站在門口,沒人在意我們。半個小時以後,一個男生招呼坐在沙發上的我過去。


這是個瘦瘦的男生,襯衫上面的扣子解開,露出了胸肌和紋身,像90年代香港電影的古惑仔,手上戴着金戒指,腰間還彆着他的奔馳鑰匙,發光的LOGO清晰可見。


在會議室,他瞥了我一眼,問道:“之前做過嗎?”我搖搖頭。他沒有再説話,帶我走出會議室,到了一個正緊盯着電腦屏幕的人旁邊:“你在三組,以後你就跟他。”説完就離開了。


我硬着頭皮上去和這位師父打招呼,遞上了在樓下買的可樂。他很健談,告訴我他叫小林,給我介紹:“剛才那個是總領導,聽説一年就賺了幾十萬,我原來學的汽修專業,做直播運營輕鬆體面,這家公司我才來十幾天,但是我做運營很久了,有什麼不懂的我教你。”


做直播運營,第一步是拉“大哥”,在平台的同城頁面,點擊“附近的人”,可以看到哪些主播正在直播。進入主播的直播間,右上角有一個禮物榜,可以瀏覽哪些粉絲送了禮物,送了多少,禮物和現金比值是1比10。


小林把我拉進了一個羣,告訴我:“我們只做娛樂PK,什麼遊戲、女團、賣貨的,大哥都不要,送禮超過1000點(價值100元)的大哥,把他的名片發到羣裏,標註送了多少,然後用你的號給大哥發私信,把我們主播的直播間發給他。”


我前幾天的工作就是拉大哥。小林讓我多註冊幾個平台號:“一天只能發15個私信,每天拉到100個以上才能合格,對了,千萬不要拉北上廣等大城市的大哥,你拉不來。”他還叮囑,不要在本地找大哥,滑動地圖,去其他城市找,本地直播的圈子小,拉到其他主播的大哥去搶生意,不合適。


晚上8點,總領導又出現了,他站在桌子上,扭動着身子給每個運營發了一支煙,用手指着頭頂喊:“抽完這根煙,流水要破千,嗚呼——”新來的運營領不到煙抽,在嘈雜的音樂和瀰漫的煙味裏,我用手機走遍了大江南北,尋找潛在的榜一大哥。


“大哥”是很容易找的,三個小時找了50個,但是接下來要怎麼做?小林緊盯着電腦屏幕,讓我別管,以後慢慢教我。


晚上2點結束工作,雨依舊在下,那天和我一起來的新運營有5個,下班時就剩兩個,其他三人火速離職了。回家後母親打開門,聞到我身上濃重的煙味,問我幹嘛去了,我説上班。她讓我找個健康的工作:“身體要緊,那麼晚回還一身煙味。”我沒説話,澡也沒洗就睡了。



五天的試用期很快過去,第六天剛上班,總領導告訴我:“試用期通過了,成為正式員工要籤個協議。”我翻了翻,上面寫着,一個月內離職扣除百分之五十的提成和底薪。還有很多關於直播方面的要求,如:“不準教唆主播和玩家發生不正當關係,不許拉黑同事賬號,同事要相互配合。”


我似乎是這五天第一個籤轉正協議的運營。做這行日夜顛倒,晚上6點上班,下班時天都亮了。重複的拉大哥工作也使人感到煩躁,我看到有幾個同事把手機往桌子上重重一拍,背上包離開公司,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本着既來之則安之的想法,按了手印,簽下協議,直播運營工作正式開始。總領導推了一個有着清純少女頭像的微信給我,説以後我就負責這位主播的工作。


“她叫清檸,也是新來的主播,以後你們能賺多少就看自己本事了。”我添加了清檸的好友,那邊立馬同意了,發來了一個可愛的表情:“我晚上9:30直播,你做好準備,待會我把平台號發給你,你登上去。”


我一頭霧水,不知道要怎麼做,小林在一旁點醒了我:“今天開始你就要正式運營了,日常拉的大哥,等主播開播的時候,就有用處了。”


晚上9點半,打開清檸的直播間,沒有一個觀眾,我進去看了看,清檸戴着一副眼睛,梳着個丸子頭。她的賬號也有一些短視頻,穿着短裙的自拍,配上傷感的音樂和文字:“好想有個人來愛我。”


小林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背:“趕緊登陸她的賬號啊。”我磨磨蹭蹭不得要領,小林一把奪過手機,讓我看着他:“之前不是把大哥的賬號發在羣裏了嗎,你用她的號,點進名片和大哥私信,發一段比較曖昧的話,如果大哥回覆你,就有機會了。”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説什麼,小林恨鐵不成鋼:“你就給大哥説,‘小哥哥,處對象嗎,你有兩個選擇~’”


我問小林為什麼要這樣説,他説:“這樣又曖昧,還可以吸引大哥回覆,要是大哥回覆什麼選擇,你就回復‘對象,或者我啊~’”


同樣的,主播私信一天也只能回15個,要找優質的大哥回覆。除了發私信,還要進大哥的短視頻頁面,給他的短視頻點贊評論。我發現,每一個短視頻都被來自全國各地的主播攻陷,評論區都是一些曖昧的話,甚至有主播會直接發軟色情圖片,吸引大哥注意。


第一天直播,清檸的直播間來了不到20名觀眾,收到的禮物不超過5元,沒人的時候,我還要陪清檸在直播間聊天,活躍氣氛。小林告訴我這很正常,前7天確實沒人看,但7天以後平台會給主播推流,你每天拉人,私信,做好準備工作,到時候就明白了。


第二天,直播間還是無人問津,想想也是,打賞100元就會有全國的女主播給你發私信,也沒那麼容易選到你。


第三天,終於有大哥給我回復了一個表情,我激動地問他:“哥哥在忙什麼呀?”大哥也很迅速:“剛下班,正在吃飯,你吃飯了嗎?”


在直播間裏尋找榜一大哥的小鎮青年們

和大哥聊天


小林笑着説:“大哥上鈎了啊。”我點了點頭,他搶過我的手機回了句:“哥哥好努力啊,我還沒吃飽,哥哥吃飯也不和我分享一下。”發完,又把手機給回我,讓我學着點。


通過短暫的交流,我知道大哥是貴州人,叫做飛哥,是一名貨車司機,在外漂泊了十多年,才剛剛回家,又準備跟着朋友去廣東打工。和飛哥聊得正歡快,飛哥説突然要睡了,添加微信的請求還沒有説出口,那邊已經不回消息,我懊惱自己聊的忘了正事,只能祈禱他明天再上線和我聊。


第四天,直播間陸陸續續來了一些觀眾,可以去匹配一些主播PK了,但匹配到的主播同樣沒觀眾,兩人在鏡頭前大眼瞪小眼,一起發出感慨,頗有點難姐難妹的味道。


飛哥依舊沒有上線,也有其他的一些大哥回我消息,有安檢員,工廠工人等,是些形形色色的普通人,他們添加的微信是清檸的,加了微信怎麼辦?小林讓我別管了:“主播加大哥微信以後,怎麼撩大哥就是她的本事了。”



幾天後,清檸的直播間漸漸開張了,我也第一次見她來到公司直播,她比鏡頭裏的老一些,妝容和麪貌倒是沒有太大變化。她只比我大一點,但眼神裏總有一種憔悴。


今天公司會給清檸安排一場“PK”,和清檸一起PK的是安安。清檸和安安約定,輸了的人要在朋友圈發:“胸太小,未婚夫跑了。”9點30分,PK開始,寒暄過後,對方先發來真心話挑戰:“要是有一個很帥的男生醉倒在你旁邊會怎麼樣?”


清檸因為直播沒多久,還有些拘謹,抿着嘴,不知道該説什麼。安安倒是很興奮:“睡他呀,各種姿勢睡他。”直播間一陣鬨笑,一發“穿雲箭”讓直播間的氛圍達到高潮,“穿雲箭”是一種虛擬禮物,一個就要2888點(288元),算是中等價位禮物了,安安開心地喊道:“謝謝大哥送的穿雲箭!”而我們只收到幾根應援棒和煙花。


PK結束,直播間又重回寂靜,我看到前幾天拉的一位大哥在安慰清檸:“寶寶,剛才輸了好心疼。”清檸生氣地説:“那還不是因為你不給力。”大哥連忙道歉:“寶寶對不起,我的錯。”看到直播間氛圍還不錯,我就去拉新大哥了。


晚上12點,飛哥上線了,他道歉説:“前幾天我去廣東了,好害怕要隔離,所以沒有看手機,對不起對不起。”我發了個嬌嗔的表情:“原諒你了,加個微信,讓你不看我私信。”我把清檸的微信發給他,告訴清檸:“這個大哥挺熱情的,好好對待。”


一週過後,清檸每天的直播都可以收到200元以上的禮物,許多我拉來的大哥出現在直播間,偶爾刷一些小禮物,PK匹配到的主播越來越有質量,有輸有贏了。


五一節的晚上,考慮到大哥們也在休息,有心情和錢看直播,公司決定組織一場PK,爭取一波業績。


直播前,安安和她的運營過來和我們商量“戰略”。讓清檸先贏一局,安安贏一局,第三場決勝局,就是讓大哥送禮物的關鍵。


直播開始,安安頗為嘲諷的打了先手:“喲,又是你啊,上次才輸過我,這次又想輸。”話音剛落,安安收到了幾根“熒光棒”,清檸撒嬌地在直播間發起喊話:“不會連幾毛錢的PK都打不過吧,要你們這些人有什麼用啊?”


飛哥直接送了價值1314點的一個“真愛大炮”,其他大哥也不能示弱,紛紛送上禮物,我在直播間聊天頁面用幾個賬號輪流捧場:“飛哥牛逼,輝哥牛逼!!”第一局最終以5600比6的優勢勝出,安安在胸口寫了一個“醜”字。


第二局,清檸像躺平了一樣,任對方嘲諷,也沒説幾句話,輕鬆輸掉了對決,脱掉了自己的外衣。第三局是最終局,兩邊的氣氛都到達了高潮,直播間沒有了平常的節目氛圍,紛飛的禮物特效,主播聲嘶力竭:“大哥們再刷100,再刷100,來個超跑,謝謝大哥們刷到禮物,我要打敗她。”


清檸最後以3200點獲得了勝利,安安獲得了1900點,在直播間裏,我聽到了安安的抽泣,她快速下了播。五秒鐘後,兩個主播同時從直播間走了出來,拉着手去了廁所,安安可以提前下班了,清檸還要趁熱打鐵,播到晚上2點。


一天的直播正式結束,我算了一下直播受益,大概1140元,分到我手上只有不到40元,不過總算達到了“禮物要過千”的小目標,我和小林吐槽:“我還以為一場直播能就有幾萬禮物呢,沒想到1000就算高的了。”


小林覺得我太幼稚:“現在經濟不好,大哥也沒錢啊,禮物過千就知足吧,以後還有更多主播給我帶,帶的人多了就有錢了。”


走出辦公大樓,看清檸捂着肚子,我也想起晚上還沒有吃飯,便提出請她吃頓燒烤,慶祝我們工作的勝利。在夜宵攤,我點了兩份炒粉,一些燒烤,剛坐下,清檸把她手機遞給了我:“看你人也挺有意思的,加一下吧,工作號不方便。”


我打趣道:“還以為你要結賬呢。”看到二維碼上的嬰兒頭像,我有點驚訝:“看不出來你都有小孩了。”她微笑着説:“是啊,女兒都半歲了。”


炒粉已經端上來了,空氣裏瀰漫着香氣,我猛的嗦拉一口:“那你還來做這行。”又緊接着嘆了口氣:“哎,孩子那麼小就出來工作,真不容易啊。”


清檸搖了搖頭:“有什麼辦法,家裏沒錢,我是有護士證的,原來在母嬰醫院裏當護士,疫情後醫院倒閉了,當時生小孩嘛,一年多沒上班,現在小孩滿半年就出來了。”


“不過這份工作還好,我經常可以不用去公司播,可以照顧女兒,在家播三四個小時,現在播一天就有100多塊錢,別人打賞的禮物錢當天就可以領,加起來一個月能有四五千塊錢吧,找個護士工作才兩千六,而且好多地方都拖欠工資,還不如做主播。”


説完,她轉過頭看着我:“你原來是做什麼的啊?”我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她露出羨慕的神情:“美食編輯這工作好啊,真羨慕你能回去讀書。”


我擺擺手:“有什麼用啊,還不是找不到工作,這裏我找遍了,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話説,你做這行,你老公不説啥啊?”清檸笑了起來:“有什麼辦法,又不玩真的,沒事。”



五一節公司放三天假,我坐火車去武漢玩了一圈,順便看了一下招聘網站,發現很多我心儀的工作。假期回來工作第一天,辦公樓裏格外安靜,不剩幾個人了,小林呆呆坐在椅子上。


在直播間裏尋找榜一大哥的小鎮青年們

空蕩蕩的辦公室


我想和他打個招呼,還沒等我開口,小林卻説他不準備來了,他低聲卻憤怒地喊:“好多人都不來了,工資都不要了,離職的同事説這裏談的待遇全是假的,主播得你自己招聘的才有提成。”


“你招一個主播獎勵1200,自己招的主播才有百分之三的禮物提成,我們怎麼招的到主播?每天晚上6點上班,經常3-4點才下班,身體都熬壞了,一個月就3000塊錢,我還不如隨便找個工作。直播間的禮物,平台抽25個點,公司抽45個點,剩下的主播和運營分,賺那麼多,卻連百分之三都要扣。”


説完,小林像泄了一口氣,説起自己的經歷:“我從小就喜歡車,也到汽修廠上過班,汽修學徒一個月才1600塊錢,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飯都吃不飽,要是有的選,誰願意做這種爛活。”説完,他抬頭看了看天花板。


那天晚上,我陷入了沉思,對這份工作充滿了懷疑:沒有去拉大哥,沒有在直播間活躍氣氛。似乎也沒有人管我,任憑我乾坐了一晚上。


清檸的直播已小有規模,排進了省100名,一晚上她可以獲得200元左右的收入,下班的時候,清檸拍了拍我的肩膀:“摸魚啊,小夥子。”我對她笑了笑,打了個車回家了。


大雨下了好多好多天,面試的人也少,第二天到公司,辦公桌前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總領導見到我,他依舊沒有正眼看我,説:“下次有新運營來,你可以帶隊了。”説完他就離開了公司。原來從新人到資深不過十來天的事情,我覺得很沒意思。


看着窗外的大雨,今晚主播也不會來了吧,晚上10點,清檸日常開播了,我打開她的直播,PK正打的火熱,我似乎聽到了若有若無的嬰兒哭泣聲,清檸連忙把音樂聲調到了最大,那邊的主播也明白了什麼,趕緊結束了PK。


我給清檸的私人微信發了消息:“孩子哭了?”她沒有顧上回我,過了許久,她問我:“你是不是打算不來了?”


“祝你一切順利吧。”


我打算去武漢找份合適的工作,這十五天工資大概也拿不到了,就算給,估計也沒多少,無所謂了。小林在離開後又去了樓上另一家直播公司,汽修太苦了,他還是想有份坐辦公室的工作。


前兩天我又在微信上問他的近況,得知他從那家直播公司再次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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