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封面獨家|對話東京奧運會難民代表隊阿富汗選手塞迪奇:當我離開祖國的時候,就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由 解洪海 發佈於 體育

封面新聞記者 閆雯雯

當他離開祖國的時候,他就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當他離開母親的時候,他並不知道那已是永別。

8月18日,記者聯繫到阿卜杜拉·塞迪奇的時候,他正在比利時安特衞普附近的小城維爾賴克開始恢復訓練。作為奧林匹克難民代表隊的一員,來自阿富汗的24歲跆拳道運動員阿卜杜拉·塞迪奇在2020年東京奧運會上開啓了自己的首次奧運之旅。

而最近幾天,他的身份又顯得尤為特殊,因為他的家鄉阿富汗再次成為了全世界的焦點。隨着當地時間8月15日塔利班進入喀布爾,“回家”對於塞迪奇來説,成為了一件奢侈品。

8月19日凌晨,隔着手機屏幕傾聽着塞迪奇的訴説,封面新聞記者忍不住幾度淚盈。

跆拳道,包含着堅韌、意志、百折不屈。7歲開始練跆拳道,冒着生命危險追逐夢想,21歲流亡比利時,直至進入奧運賽場,塞迪奇24歲的人生彷彿歷經他人幾世的滄桑。

如今,越過山丘,才發現已無人等候。

因跆拳道逐夢奧運 

局勢漸亂被視為異端

阿卜杜拉·塞迪奇從7歲就開始接觸跆拳道,一直夢想着能夠參加奧運會。

起初,出於對兒子安危的擔心,母親並不支持塞迪奇練習跆拳道,這樣的想法在塞迪奇贏得第一塊金牌時煙消雲散。隨着實力的增加,塞迪奇開始在比賽中嶄露頭角,成為了一位在阿富汗有名的運動員。

他也像許多普通年輕人一樣,享受過一段平和、快樂的日常。只是,隨着阿富汗局勢逐漸混亂,一切漸漸變了模樣。

跆拳道被視為異端,阿富汗的幫派成員開始攻擊一些在本地稍有名氣的人,其中就包括作為運動員的塞迪奇。

塞迪奇越來越難以正常訓練,甚至不敢隨意上街,更不要説穿跆拳道服裝。威脅、恐嚇,接踵而來,訓練,被迫終止。

生存還是死亡?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另尋生路。

2017年,塞迪奇等來了機會。他從網上了解到,在比利時的特衞普,有一家跆拳道俱樂部可以為難民提供專業訓練。經過心理的掙扎,為了重拾熱愛的跆拳道,塞迪奇選擇暫時離開家人、暫時離開阿富汗。

歷時4個月逃亡到比利時  

與母親天人相隔

與家人離別的那個夜晚,因為太過悲傷,塞迪奇甚至記不起母親為他做的最後一道晚餐是什麼樣子。

“這是一項讓人精疲力盡的任務,有時候我甚至每天要走12個小時。”每每提及那噩夢般的逃亡生涯,塞迪奇如是説。沒有飛機,沒有火車,全靠步行,多的時候,一天甚至徒步12個小時以上。憑藉頑強的意志,塞迪奇花了4個月,終於到達比利時。

中國選手趙帥與塞迪奇的奧運對陣,被形容為“險勝”。衞冕冠軍,一個是奧運首秀,兩人世界排名差距不小,但塞迪奇卻是不容小視的對手。

沒有傘的孩子必須學會在雨中努力奔跑。

在比利時的安特衞普,沒有健身房,他就在公園裏練習;請不起陪練,他只能將目光所及的任何物品都作為目標。社交平台上,經常能看到他在户外孤獨的訓練身影。

即便是這樣,塞迪奇的跆拳道天賦還是逐漸展現,他一路過關斬將,2019年獲西班牙公開賽銀牌,2020年獲荷蘭公開賽銅牌。在2019年曼徹斯特世錦賽上,代表難民隊闖入了64強。

2021年6月,國際奧委會宣佈了東京奧運會難民代表隊的參賽名單,塞迪奇的名字赫然在列。

圓了奧運夢,離祖國卻越來越遠。

從2017年離開祖國阿富汗以後,塞迪奇就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媽媽。誰知,這竟成永別。2020年,噩耗傳來,母親因為感染新冠肺炎在阿富汗去世。今年6月30日,塞迪奇在社交媒體上發佈了一段文字懷念母親:“你的名字將永遠是我一生的英雄。”

現在,塞迪奇更難回到祖國,他的哥哥、姐姐、弟弟以及很多家人仍舊留在阿富汗,不知道能否再見到他們。

8月19日凌晨,塞迪奇發了一張他手持阿富汗國旗的照片給記者:“雖然我們離開了自己的國家,但是我們還是深愛祖國。”

奧運會上最孤獨的選手 

除了努力和夢想,什麼都沒有

“我平時沒有陪練,只能自己訓練。”塞迪奇這樣説道。

其他國家參加奧運會的選手有陪練,有訓練營,但是在過去的一年裏,塞迪奇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名教練。他的教練阿扎達尼的薪水是塞迪奇用國際奧委會給他的難民運動員獎學金支付的:“這筆獎學金來之不易,所以我一直存着用來參加比賽以及支付訓練費用。”

除了獎學金之外,塞迪奇並沒有任何贊助商,他每個月的生活費就是依靠比利時政府給難民發放的補助:“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經濟來源。在比利時,如果你沒有工作簽證的話,是不允許進行工作的,所以我也不能在體育的領域去掙錢。”

在確定能參加奧運會之後,塞迪奇獲得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參加一個在伊朗進行的奧運訓練營:“東京奧運會之前一個月,我參加了為奧運會做準備的訓練營。訓練營裏有不少優秀的選手,所以我跟他們一起練習了一段時間。可以説,我只有一個月的備戰。”

7月25日在跆拳道68公斤級比賽中,塞迪奇首次上場,面對的正是衞冕冠軍、中國選手趙帥,最終塞迪奇以2分之差不敵趙帥。塞迪奇向記者談起了對這場他唯一參與的比賽的印象:“趙帥是一名非常好的運動員,是一個冠軍選手。我跟他的那場比賽,比分咬得很緊,最後時刻,我以20-22輸掉了比賽。實際上,我以為他會拿金牌,沒想到他在半決賽裏輸了。參加奧運會絕不是我職業的終點,我還會繼續再戰的,為巴黎奧運會更加努力。”

對話塞迪奇

雖然離開了自己的國家,但我們還是深愛祖國

封面新聞:東京奧運會之後你的生活有變化嗎?

塞迪奇:回到比利時之後,我的生活跟參加東京奧運會前沒有任何的改變。也許在未來會有一點變化,但是現在我還不能肯定。在比利時,如果你沒有合同的話,是不能去打工的,所以我的生活還是老樣子。也許過一段時間,我開始恢復訓練之後會好一點。走一步算一步吧。

封面新聞:塔利班目前已經進入了喀布爾,你怎麼看待這一切?

塞迪奇:實際上,當我離開了我的祖國,我就沒想過我還能夠回去。現在這個情況,更是不可能了,我再也回不去了。現在的情況真的很艱難,每個人都知道。就算我想回去,他們也不會讓我待在那裏。人人都知道,他們不會讓我回去。

封面新聞:那你還有家人和朋友在阿富汗嗎?

塞迪奇:是的,我的家人都在阿富汗,我的姐妹就住在那裏,她經歷了這一切。我還有很多朋友也仍在家鄉。

封面新聞:東京奧運會開幕式上,阿富汗代表團男旗手曼蘇里·法爾扎德也是一名跆拳道選手,你跟他説話了嗎?

塞迪奇:當然,我們倆之前並沒有見過面,但我們倆是網友,所以經常會在各種社交媒體裏相互發消息,相互留言。東京奧運會是我們倆第一次見面。

封面新聞:我看到過一張你握着阿富汗國旗的照片,你的內心還是很愛國的。

塞迪奇:雖然我們離開了自己的國家,但我們還是深愛祖國,我曾經發過消息,説我非常想念阿富汗。我們只是不能再生活在那裏了,但並不代表我們不愛它。

封面新聞:參加奧運會對你來説應該是一種難言的情感,一方面是自己終於圓了參加奧運會這個夢想的快樂,另外一方面則是不能代表祖國參賽的傷痛。

塞迪奇:是的,很多人都問過我一個問題:“你不能代表祖國參加奧運會是一種什麼感受”,是的,還沒去東京的時候候我的確想過“為什麼我不在阿富汗代表團裏?”但是到了東京,我的重心就一直是在比賽本身,我不去想我是代表誰,我想的就是如何去比,如何代表我自己,我在比賽中怎樣去表現,這對於我來説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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