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暘
泰格·伍茲。現在提起這個名字,你腦中會出現什麼?性癮,對吧?這幾乎是大眾心中關於他最顯著的標籤與記憶。但那些聳人聽聞的桃色八卦和這個讓人擠眉弄眼又爭議不斷的心理疾病怎麼可能概況這天才球員的一生?在那些緋聞慢慢淡去之後,有人回顧他的前半生,半開玩笑地總結説,泰格·伍茲不過就是在接連不斷的荒唐之中,偶爾抽出空來拿一拿冠軍。這也不盡然只是玩笑和段子,他確實贏得太輕鬆,換句話説,無論多麼不情願,在事實和數據面前,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這世界上真的存在天才,那種無論旁人如何努力都無法企及的天才。如果不是被神明拍過肩膀,你幾乎無法解釋泰格·伍茲為什麼可以抵達那樣的高度。
但突然之間,整個世界都見證了他跌墜的瞬間。湧現的桃色新聞讓他從一個温暖謙遜的偉大運動員變成了一個一直隱藏自己真面目的渣男。但正是這跌墜讓泰格·伍茲的完美光環破碎,讓人們得以從縫隙間窺探到他真實的內心。在這部紀錄片《泰格·伍茲》中,他不再被“偉大的運動員”或者“猥瑣的性癮者”框定,他成了一個真實的人,脆弱、掙扎,像每個人一樣,在生活的巨浪面前不知所措。
很難講這故事的主角到底是泰格·伍茲還是泰格·伍茲的父親。只不過一個站在前台,一個躲在幕後,或者乾脆講,一個是木偶,一個是提線人。殘忍地去加以分析,泰格·伍茲是一個被嚴格生產出的產品、一個驚人的超級試驗的成果、一個毫無感情的奪冠機器、一個被小報和大眾聯手消費的、被物化的可憐蟲,無論這之中的哪個維度,哪個結局,他的父親都“功不可沒”。他是製造商,是培養皿,是成功學的導師,是一切災難的源頭,是泰格·伍茲的護法也是他的原罪。
故事從泰格·伍茲幼兒時就已經開始,他的父親帶着他去電視台參加一個又一個節目,和脱口秀主持人插科打諢,讓年僅三歲的兒子揮舞球棒,引發一輪又一輪掌聲。因為他的父親意外發現,高爾夫,這個自己的愛好竟然可能在兒子身上被髮揚光大。故事剛剛開始但已經可以看到結局,這是個美國夢的故事,但美夢和噩夢參半,彼此糾纏,美夢一直浮在水面之上,噩夢一直隱匿在水面之下,伺機而動。
運動員的成功終究離不開天賦與苦訓,而泰格·伍茲的父親一直伴隨在他的左右,從好的一面去看,這是細心呵護,從壞的方面去看,幾乎算是陰魂不散。泰格·伍茲從未有過正常的童年與青春期,他的父親只要他訓練,要他成功,要維繫他行走在一條通往偉大的道路上不許有任何偏航,所以,他被屏蔽了朋友,阻撓了戀愛,他所渴望的一切都是妨礙,高爾夫以外的一切都是邪惡的。他一直被斧正,被修剪,目標準確,彈無虛發。
童話裏都是騙人的,所有明亮昂揚的體育故事背後幾乎都有殘酷、黑暗的部分,人們在電影《我,花樣女王》和《狐狸獵手》中看到的才是真的,那一切殘忍又憋悶,只不過啜泣與嘆息都被成功後的掌聲掩蓋了。
如果説小環境具體地塑造了幼年與少年泰格·伍茲,那麼大環境則進一步形塑且加固了他。因為他從事的是高爾夫,而不是諸如籃球這樣典型的黑人運動,在泰格·伍茲的青年時代,很多高爾夫球場還是禁止黑人球員入內的。所以,從這樣的大環境上講,泰格·伍茲的出現與成功已經不僅僅是一個人和一個家庭的勵志故事,而演變成了一個族羣揚眉吐氣的象徵。每個人都要他成功。
總結起來去看,泰格·伍茲有一位竭力證明自己能力的黑人父親,一位迫切望子成龍的東亞母親,生活在一個仍然殘存着對黑人種族歧視但又無法明目張膽宣之於口的曖昧環境之中,幾乎周圍的每個人都想通過這個天才證明一些什麼,父母要證明自己教育的正確與功效,族羣要證明自己的崛起與偉大。而這一切都被包裝成為“愛”“關懷”與“希望”,泰格·伍茲自己或許都沒能明白,自己所處的世界中,那些凝視自己的目光到底有多少真心與善意,又有多大的比例是利用與算計。他就是個工具人,把自己的才華放大到最大值,照亮周圍所有人,但沒有人關心他到底是否即將燃盡。
這部紀錄片是接近完美的人物報道,無法採訪到傳主本人以及他的父母,所有可以引用的採訪對象包括他的前女友,家族的朋友,已經被絕交的隊友,還有那些桃色緋聞中的女人,但紛擾蕪雜之中,仍能清晰地看見那條主線——重述那個被消耗、被消費、被損害和侮辱的泰格·伍茲,那個看起來風光無限但始終悲傷的、根本不會處理個人情感的泰格·伍茲,那個球場上的蟬聯冠軍,生活裏的永恆敗將。這故事無意於擦拭他的道德污點,也毫無興趣頌揚他的偉大戰績,它只是想把所有定語都拆掉,只留下泰格·伍茲的名字。
他在一個個女人之間的周旋,太容易粗暴地做出道德審判,無非是一個擁有無限資源和錢財的冠軍,心理膨脹之後的無所顧忌。但看看他孤單的童年,看看他無奈的青春期戀情,看看他一直被聚光燈包圍的生活,就能明白,他為什麼會被這樣的漩渦捕獲。
他一直生活在童話和神話裏,但他終將會脱離童話和神話的敍事結構,因為編寫這一切的作者——他的父親與他漸行漸遠,最終離開了他,他像一個小説角色,原本被作者的意志控制,但作者死了,這角色需要自己續接動機,推進情節,可他面對滿篇複雜的背景,不知所措,進退失據。他像個壞掉的AI,一套無人修改bug的程序,而桃色新聞帶來的跌墜像一次重啓,意外讓他慢慢找到了自我整合的可能。你會發現,在那之後,他重新回到賽場,他才變得真正開心,他成了自己的主人。
所有人都熱愛戲劇性的起承轉合,樂見英雄出糗,又愛看鹹魚翻身,所以,泰格·伍茲被消費了一次又一次,上坡路時被眾聲喧譁包圍,下坡路時被噓聲一片包圍,掌聲和噓聲可能來自同一批人,他不過是投射庸眾壓力和情感的玩偶,有誰真的愛過他嗎?包括他的父母也真的愛過他嗎?
或許只有少數那幾個朋友,曾經的初戀女友,對他充滿同情與悲憫,但他已經不再與他們來往。常人可能無法理解他這樣的做法,認為他扭曲、不可理喻、陰晴不定,但他不是殘忍,不過就是脆弱,正是因為過於脆弱,所以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親密關係的時候,才下意識地選擇硬着陸,斷絕、建牆、屏蔽,然後才能重新開始。
雖然任何歷史都無法假設,但所有人也都忍不住會去假設,假設泰格·伍茲沒有先前那樣温暖、周到的人設,而從一開始就表演得像個風流倜儻的花花公子,他還會不會遭遇這眾叛親離?如果他的父母沒有像製造一部機器那樣對他不停地維修、規訓,如果他有快樂一些的童年,有幾次正常的戀愛,他還會不會迷失在日後的漩渦中?
沒有人知道答案,包括他自己。作為當局者的泰格·伍茲和所有觀眾,能見證的不過是這個男人半生的榮耀與嘲笑,以及命運的乖謬與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