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羅西和戰勝過的命運

作為最偉大的20號球員，保羅·羅西的葬禮在意大利當地時間12月13日結束，到12月20日，已經過了頭七。

這位1982年“世一鋒”和藍衣軍團一樣有着習慣性慢熱的傳統，他留給祖國的最大財富，是用六個進球幫助意大利一掃之前兩屆世界盃冠軍在外界看來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流言，證明“世界豪門”的享譽絕非幸致。

和一些媒體所描述的恰恰相反，無傷的羅西是1978-1982年意大利本土最強前鋒，甚至可以説“沒有之一”。

原因只有一個：當“煙斗教頭”貝阿爾佐特奠定了意大利國家隊“立足中場防守、伺機反擊”的戰術大調子之後，身為中鋒卻喜歡在後衞線身前橫跑然後突然插上的羅西，就成為了他麾下最值得倚重的棋子。

某種程度上，羅西和貝阿爾佐特被看作意大利足球最終復興的推動者，兩人相互成就；尤其“蘇佩加空難”之後，意大利足球一直在艱難恢復元氣，先後經歷了1968年歐洲盃掄元，1970年墨西哥世界盃和“超級巴西”會師決賽，結果大家都知道了，偉大的法切蒂、里維拉、小馬佐拉、裏瓦等人不敵球王貝利和小夥伴的神勇，但意大利國家隊已經做好了重返巔峯的準備。

1978年阿根廷世界盃，羅西在小組賽首戰法國隊的時候首開紀錄；次戰匈牙利，他帶頭叩關得手；第二階段小組賽（當時世界盃在複賽階段依然分成小組作賽，前兩名晉級四強），羅西在對陣奧地利的比賽中打進唯一進球，確保球隊晉級四強，最終1:2負於巴西獲殿軍。當屆世界盃意大利所進的9個球當中有7個和羅西相關，三球四助攻足以説明藍衣軍團收穫了未來的“世一鋒”。

意大利和巴西能成為世界盃歷史上最出名的“宿敵”，羅西和貝阿爾佐特功不可沒。

這位和巴喬一樣命運多舛的射手，面相上和後進的憂鬱王子頗有幾分相似，要命的是，兩人受傷的嚴重程度大多雷同——青年隊時期羅西的膝蓋半月板即遭受三次手術，31歲那一年不堪傷病折磨早早退役，這和他出任邊鋒頻繁急停、提速，並屢次從後衞身前突然變向前插的跑位習慣密切相關。

除了跑位搶點的殺手鐧，羅西還有一招讓對手十分忌憚，那就是高速帶球當中突然發生的急停扣球兼變向，這可是單兵反擊過程中造成有效擺脱的絕活，在當時的意甲賽場並不多見。

如果從頂級球星的維度衡量，羅西的個人盤帶技術的華麗程度算不上超一流。但他最可怕的不是盤帶，而是盤帶過程中急停和變向之後，隨之而來的連貫動作——

沒錯，就是射門調整能力。這一項，羅西是超一流。

單純論射門調整能力，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能媲美羅西的歐洲同行（國家隊成就上還要匹配），是法國人普拉蒂尼、羅歇託、以及後來的帕潘，還有1986年冒尖的大勞德魯普；在世界範圍內，這項能力拔尖的要算上烏戈·桑切斯，何況美洲大陸球員的天賦之出眾是出了名的……

而比羅西更強的蓋德·穆勒，早早就關掉了插件，不陪大家玩了。更何況穆勒的射門調整能力更多用於大小禁區內無球搶點時的調整，而不是盤帶過程中的調整。

對羅西而言，最強的技能點的確不是技術，而是預判和意志。預判加上射門調整能力，成就了羅西在意乙和意甲聯賽的兩屆最佳射手，同時把維琴察從意乙冠軍直接帶到了意甲亞軍，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意甲成色最足的黑馬球隊。

在我個人能找到的意大利參加歷屆世界盃的比賽錄像當中，沒有一個人能像羅西那樣，在寥寥數次機會當中準確出現在最具威脅、最有可能進球的位置上。自從蓋德·穆勒“打無球”的高效得分手段出現後，一大波歐洲前鋒立刻看到了“我能紅”的曙光，羅西當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1978年的羅西進攻慾望極強，可以反覆和對方中後衞拉鋸奔跑，而且比對手更早進入競技狀態，三個進球分別在比賽的上半場29分鐘、34分鐘、14分鐘的時候打進，預判驚人地準確，體現出了很高的效率。

要命的是，1982年世界盃開始前，羅西坐了兩年“球監”後獲得減刑復出，聯賽打了三場，攻進1球（沒有查到參加盃賽的記錄）；國家隊熱身賽打了2場，庸庸碌碌。能查到的資料顯示，羅西個人希望能有15場比賽讓他找狀態，但現實就是如此無情。

儘管遭遇了“操縱比賽”的風波，以及被意大利足協禁賽三年（後來減到兩年），貝阿爾佐特對羅西的渴求依然沒有減弱，是有道理的。

煙斗教頭的國家隊戰術體系裏，需要一條完整的中軸線貫徹“立足中場防守、伺機反擊”的戰術基調。這條中軸線由國家隊四名骨幹組成，從表現和功績上，很難説得清誰更高一些。

後防線是大名鼎鼎的左後衞卡布里尼、盯人中衞詹蒂萊，在1982年世界盃上幾乎就是冠軍隊伍的奠基人。

中場當屬布魯諾·孔蒂——中場反擊組織者、視野開闊的進攻驅動器，意大利的中場球員很少有他這樣的全能選手。球王馬拉多納在82年世界盃後對他的評價為最高。特別是對西德的決賽，三個進球當中助攻一球、策動一球，水平之穩定，直接把當時夢幻巴西的三巨頭比了下去。

前鋒線沒有別人可選，只有羅西。

從1982年世界盃的比賽穩定性和競技強度看，藍衣軍團後防和中場的三個人都比當時羅西強十倍。然而為什麼這條中軸線上最重要的當屬羅西，沒別的原因，1978年世界盃上羅西火箭般成長，積攢了足夠的經驗。最後三場比賽，沒有羅西爆發式的6個進球，意大利隊什麼都拿不到。

除了半決賽的波蘭稍弱，此前第二次小組賽意大利遇到的巴西和阿根廷（衞冕冠軍）都是超級難啃的硬骨頭，決賽對手聯邦德國更不用説。

很多人可能忽略了，1974年到1990年，聯邦德國只缺席過一次世界盃決賽。後防線上布里格爾、布萊特納、卡爾·福斯特（1982年世界盃西德有兩個福斯特首發）三人都是七戰全勤的猛男，意大利在當屆的淘汰賽驚天地、泣鬼神不假，聯邦德國的晉級之路同樣波瀾壯闊——包括半決賽一直纏鬥到點球大戰，淘汰了擁有普拉蒂尼、蒂加納、吉雷瑟、羅歇託的法國。

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法國中場“鐵三角”加上羅歇託，在最鼎盛的時期（1980-1984）沒有和夢幻巴西的“三巨頭”遭遇，卻在1986年的八強戰狹路相逢，耗盡了所有能量的法國人在半決賽再次被聯邦德國擊敗，最終由日耳曼軍團成就了一代球王。

所以，聯邦德國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三屆世界盃，屬於如假包換的冠軍試金石，並贏得了一句名言“只有攻克柏林才能君臨天下”。

戰術角度看，羅西第一次讓“9號半”這個角色成為意大利的中流砥柱。頻繁回撤中場接球、為隊友推進給予策應、遊弋在後衞線和前衞線之間隨時準備斷球突入，將他對比賽局面的預判、對機會可能出現的預判、對傳球線路的預判發揮到了極致。末學後進當中有一帥哥名曰因扎吉，在這一點上做得也相當好，但後插上捕捉機會、盤帶突進、策應隊友的能力的確和羅西差了一截。

要命的是，因扎吉和羅西一樣，鼻子靈的同時還擁有卓越的勤奮，超級肯跑，適應能力也不是一般的強。

西班牙世界盃上，意大利對巴西、波蘭、聯邦德國三場比賽，是羅西的傳世之作，但如果有心人觀看過三場第一階段小組賽，對羅西的“意志”應有更深刻的印象。

首戰遭遇波蘭，羅西被東歐騎兵的肌肉牆擠得東倒西歪，但他找到了對方防守的破綻，就是當時鮮有人提到的肋部——波蘭的右肋在7號揚·雅洛查身後防守很不嚴密。羅西、卡布里尼、塔爾德利先後將邊路攻勢蔓延到這個位置，多次嘗試並大佔便宜。

【有趣的是，這一防守重災區導致揚·雅洛查疲於奔命，小組賽第三場因傷早早被換下。半決賽意大利再遇波蘭，凌厲的反擊依然瞄準波蘭的左肋，這一次布魯諾·孔蒂助攻了中路跟進、包抄到位的羅西。】

第三戰對喀麥隆，羅西的腳步變得更輕盈，出現在右路的次數比前兩場多不少，經常和套邊隊友打出二過一，為單箭頭19號格拉齊亞尼在中路製造機會。從競技狀態來説羅西的確很一般。面對波蘭人的強壯、秘魯人的技術、喀麥隆人的身體和柔韌性兼備，以及當時一丟球就普遍快速回收的戰術風向，遠離球場兩年的羅西還沒找回感覺，自己也不太自信。

貝阿爾佐特對羅西的使用，在第一階段小組賽是慎之又慎的。次戰秘魯，羅西半場即被換下，狀態之庸碌肉眼可見；對喀麥隆時，19號格拉齊亞尼得到的指令更明確，在前面充當沙包，由羅西后撤尋找第二落點和包抄位。左路卡布里尼的插上，也很少直接給羅西傳球，而是通過中路進行過渡，為羅西熟悉比賽節奏、觀察對手並靈活跑位創造更多的時間和空間。

本屆盃賽羅西和波蘭的博涅克都不被人看好。相形之下，聯邦德國11號魯梅尼格和匈牙利10號基特早早就上演了帽子戲法；巴西10號濟科更不用説，當屆世界盃MVP幾乎默認是“白貝利”的囊中之物，如果説有例外的話，那就是22歲的馬拉多納在沒有遭遇頂級盯人防守之前，第一階段小組賽也有兩球入賬，意氣風發。

第二階段小組賽，意大利依靠詹蒂萊對馬拉多納無孔不入的防守擊敗阿根廷——上半場前30分鐘他一個人收穫11次犯規，其中踢了馬拉多納5次。重要的是這場比賽羅西找到了寶貴的進攻節奏。

第二戰之前，意大利比夢幻巴西多休息三天（當時賽制的確不合理）。屬於羅西的名場面到來了。羅西之所以能快速抓機會進球，原因顯而易見——“夢幻巴西”對進攻的熱情是防守的十倍，開場2分20秒就打出了流暢的一腳傳遞。他們的整體防守站位其實還好，3分鐘時羅西中圈左路帶球連續擺脱，推進過程中稍微節奏不對，就被中場防守斷掉。

然而巴西隊在危險區域局部的協防、單兵盯人質量、整個後防線的專注度，在當時一流隊伍當中爛得名副其實。前5分鐘，羅西一開始在左邊路活動，然後到左肋，接着換到中路試圖搶點，再換到右肋包抄頭球破門，巴西整條後防線對他的活動軌跡根本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

桑巴軍團丟的第一個球，先是巴西的15號法爾考、5號塞雷佐、11號阿萊西奧任由意大利16號布魯諾·孔蒂在右路從中線向前推進足足30米，秀足了技術之後一腳橫傳到左路。結果卡布里尼高速助攻上來，面前方圓10米內一片無人開闊地。他傳中的時候，隊友19號格拉齊亞尼禁區外橫跑突然直線插入，20號羅西從中路向右前方斜線包抄，此時巴西中後衞4號費雷拉、6號儒尼奧爾的盯人質量感人肺腑的低。

第二個丟球是巴西隊防守禁區外的直接任意球成功，然後奇葩的事情出現了：5號塞雷佐由右向左的橫傳球極為業餘，當時中後衞4號費雷拉拖後，離傳球線路大約2米，15號法爾考、6號儒尼奧爾正在向前走，塞雷佐這一腳傳球的線路竟然直接傳到三個人中間，羅西剛好在法爾考和儒尼奧爾面前，一個加速就斷球成功，晃開費雷拉剷搶果斷遠射得手。

第三個丟球反映出巴西人扳平比分後的整體狂熱。意大利的塔爾德利在對方大禁區正中央捕捉到角球的第二落點，一腳抽射——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射出皮球的瞬間，在皮球運行線路上，格拉齊亞尼和後來將球撩進的羅西，處於無人防守狀態；巴西人非但沒有集體造越位，也不盯人。

帽子戲法的後兩個進球直接展現了羅西對於比賽局面的準確預判，和驚人的射門調整能力。當然，桑巴軍團的防守質量直接提振了羅西的自信。關鍵在於，他的重生催化了意大利國家隊的士氣。半決賽2:0輕取波蘭只是例行公事，博涅克被禁賽讓波蘭實力大損，而布魯諾·孔蒂被撞飛到廣告牌後只是當屆世界盃兇狠拼搶的縮影之一。

決賽面對條頓軍團才是最大的考驗。此役對意大利來説一波三折，開場不到10分鐘，19號格拉齊亞尼因傷被18號阿爾託貝利換下，但後者24分鐘的時候後插上遭遇對方2號布里格爾犯規，藍衣軍團獲得點球，孰料卡布里尼竟一腳射偏。

沒有了格拉齊亞尼的牽制，羅西看上再次庸碌，但他依然找到了機會——56分鐘布魯諾·孔蒂被撞倒，塔爾德利快發任意球，6號詹蒂萊在右路無人防守的空曠地帶傳中，趁着聯邦德國隊防線不穩，阿爾託貝利（前）、羅西（中）、卡布里尼（中）、塔爾德利（在羅西和卡布里尼身後）同時插上，形成驚人的四點包抄，最終羅西首開紀錄（和他搶到同一點的正是卡布里尼）。至於最後塔爾德利和阿爾託貝利的進球，已是錦上添花，他三場比賽都幫助球隊首開紀錄，同時也幫助球隊拿下當場勝利，並捧走大力神杯，讓86歲高齡的意大利總統佩爾蒂尼狂喜雀躍。

由於身處南蠻之地，接觸港媒較早，對當時他們撰寫的貝阿爾佐特的一句名言至今記憶猶新，那是煙斗教頭為了羅西，和足協拍了桌子。

“要麼給我保羅·羅西，要麼就槍斃我！”

最終，這位身高177cm的“瘦小前鋒”不屈不撓，亦不負重託。

羅西的歷史地位在整個意大利足球的發展過程中比較特殊，一個大力神杯讓他名垂青史，如果説對歐洲乃至世界足球潮流的推動作用，他不如梅阿查、都靈隊長馬佐拉、法切蒂、里維拉、巴雷西，但他的確是國家隊戰術發展史上第一個技能點齊全的“9號半”，直到後來的羅伯特·巴喬將這一位置的戰術要求完全明確。

精神屬性上，羅西是巴喬之前最堅韌的意大利球員，他的遭遇比巴喬甚至更蹉跎——兩年的禁賽期足以毀掉任何一名職業球員，但羅西沒有。

和巴喬極為相似，同樣是淘汰賽爆發，同樣是面對口誅筆伐迎難而上，羅西完成的不應該只有自我救贖，而是和貝阿爾佐特一起，承擔了帶領意大利足球徹底復興的歷史重任，在進攻方面給立足整體防守的意大利足球走出了一條獨特的路子。而四十四年以後意大利第三次世界盃奪冠，和政治、權勢、戰爭都無關，只與足球本身有關。

羅西的世界盃經歷遠比法切蒂、里維拉、巴喬和巴雷西幸福得多，而且他得到了貝阿爾佐特的無限信任，這是里維拉和巴喬享受不到的。到現在為止，我對羅西在進球之後只知道高舉雙手奔跑慶祝的姿勢——他從佩魯賈時期開始就一直這樣——印象深刻，那是多舛的天才面向萬千重壓的唯一一種抗爭方式，而這一切，都以西班牙世界盃冠軍、最佳射手、最佳球員作為結束。

【經歷了多舛的2020年之後，明年我會在比賽評述、球星評價之餘，加入足球訓練的一些教程，輸出量也會增加，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