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説一次再見,就是死去一點點”——蘇寧隊員的最後一次訓練,和未盡的情意
准入名單是下午4點公佈的,而就在距此兩個小時前的下午2點,4名蘇寧隊員在奧體中心附近一片球場上進行了自己作為球隊一員的最後一練。他們分別是周雲、楊笑天、戈偉和姚犇,帶他們訓練的是助理教練曹睿。到中途休息時,大家提前收到了內部消息。周雲一屁股坐到一邊,不肯起來了。第二天,這名30歲的球員在微博上發表長文宣佈退役。
彷彿一艘巨輪漸漸下沉,而偌大的訓練場上這個堅守到最後一刻的團隊,沒有穿隊衣的零落的幾個人,構成了蘇寧俱樂部在沉沒前給中國足壇留下的最後一幅畫面。
近日,本報採訪了包括教練和隊員在內的多名蘇寧俱樂部成員。我們無意質疑決策層的作為,或者説不作為,只是試圖儘量真實地展現一組人物羣像,還原一段最後的時光,和未盡的情意。
“過完年以後,我們都在等隊裏集合的通知,一直沒聲音。”曹睿回憶,“當時大家還挺開心,想今年給多放了幾天假。”
但球員要保持身體狀態,不能總在家待著。當時吳曦他們都在南京,開始時,幾個球員相約在江心洲跑跑步。後來他們跟曹睿説,“曹指導,不如你帶我們訓練吧。”到這時候,蘇寧俱樂部已經沒有任何人和他們維持聯繫了。就這樣,6、7個球員先在俱樂部的徐莊訓練基地進行自主訓練。其他隊員聽聞後,也都加入了。曹睿説,最多的時候得有將近30人蔘加。
練了一週,給分管的領導知道了,不讓他們在徐莊練了。蘇寧隊員最後一次在自己的基地訓練,是2月27日,當時共有21名球員參加。這天練完,大家把訓練房裏的裝備都收走了。第二天,蘇寧宣佈停止運營江蘇足球俱樂部。沒有訓練的基地怎麼辦?他們緊急聯繫了江蘇省足協,足協安排大家去了江寧基地,一直練到3月22日。這天傳出消息,俱樂部轉讓談判失敗,獲得中超準入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這一天,也被媒體稱為俱樂部的“拔管日”。江寧基地的最後一練,共有16名球員現身。
中國足協原計劃於3月23日公佈聯賽准入名單,但後來延期。絕望中的蘇寧隊員又看到了希望,此時還堅守的球員只剩5、6個了。通過朋友幫忙,曹睿帶着他們在奧體中心附近的一片球場上繼續訓練。“一共練了4天左右,直到這週一最後一練。這4天裏,又有人離開,最後只剩了4名球員。這些球員不是沒有球隊要,他們是想堅持到最後,給自己一個交代。”
曹睿是蘇寧的前身舜天俱樂部時代的球員,他是在2001年為江蘇踢完全運會後上了一隊的。2012年退役後,成為球隊的助理教練。“我之前還在想呢,今年是自己在這個隊第20年,誰知道球隊一下沒了。”
讓他想起來聊以自慰的是,自己陪伴這支球隊走到了盡頭。而他不可能想到,作為一名普通的中方助理教練,自己在一艘下沉的船上成為了最後的船長。
週一下午,看到周雲一屁股坐下不肯起來的場面,和他一起堅守到最後的楊笑天已經預感到了這名隊友即將採取的行動。
果不其然,第二天,他就發表了退役聲明。1990年12月底出生的周雲,正處當打之年。和他同歲的楊笑天説,“前一天還在一起訓練,第二天就直接退役了。”他告訴記者,周雲的決定已經醖釀了一段時間。在那份因為過於考慮文字的煽情效果反而掩蓋了他真情實感的聲明裏,還是有一些直擊人心的言語。比如這句,“如果一個足球運動員一生中真的有兩次死亡。那做這個決定的時候,便是第一次。”用死亡來對照告別,讓人不禁想起了雷蒙·錢德勒那句著名的“每説一次再見,就是死去一點點。”
在球隊裏,周雲的家庭條件最好,大家因此常和他開玩笑,説家裏有礦還踢啥球,回家做生意唄。他聽了就抿嘴一笑,周雲因為性格過分靦腆,被起了個“雲妹妹”的綽號。然而當他們真的聽説他掛靴的想法後,都勸其打消這個念頭。《揚子晚報》跟隊記者張昊記得,前一陣一起喝咖啡的時候自己還勸過周雲。“但他説,‘這支球隊沒了,我就不踢了,不想再煩其他什麼。’後面那句是我們當地話,意思就是不想再給其他隊踢了,就在這裏結束自己的職業生涯了。”
作為一名俱樂部梯隊培養出的球員,周雲的退役將蘇寧此次“作死”行為所帶來的傷害徹底具象化了。一名球員的職業生涯被硬生生斬斷,這比一般的不捨和眼淚更讓人震驚。據報道,周雲目前身價為367萬人民幣,他也因此成為中國足球歷史上退役時身價最高的球員。
張昊從2003年底做跟隊記者,早在中國足球開展職業化前,他就是江蘇隊的球迷。3月22日這天,當“拔管”消息傳來的時候,他正在開車接兒子的路上。“開了20分鐘車,一路泣不成聲。”上週六,作為跟隊記者的他最後一次在場邊看了訓練。那天周雲腹瀉,4名球員參加了訓練。“上午下了點雨,天氣陰冷,加上人又少,就感覺有點悽悽慘慘。”他注意到,除了曹睿和球員,還有2名工作人員也來了,一個叫吳波,一個叫沈軍。“球隊都散了,他們本身也被欠着薪水,還是像從前一樣準備飲用水和其他訓練裝備。都裝在車子上,一路開老遠運過來。”
這天看完訓練回家路上,張昊驀然想起5年前球隊在武漢踢比賽,被當地球迷羣毆的一幕。“吳波當時在看台上拍攝比賽,所以被打得最慘。我讓他快走,他説自己得把比賽拍完才能走。話沒説完,就被打了。球隊後來為這事捐了2000多元給他,吳波本身並不富裕,但他還是把錢都捐給一所足球學校,説要讓那裏的小球員改善改善伙食。”他嘆口氣,“我覺得蘇寧可惜,不是可惜這球隊,而是球隊裏這羣好人。球員就不説了,連工作人員的心都是在一起的。” 曹睿也提到,蘇寧的最後一練中,待業在家的工作人員都趕來了訓練場,大約有7、8人之多,甚至超過了球員。
蘇寧不是中超球隊中隊員個人能力最突出的,但這支球隊似乎有一種特別的黏性,能把所有人的心聚攏在一起。過去這段時間裏,不少球員其實都已找到了願意接納自己的球隊,但他們選擇暫不簽約,因為都在等待蘇寧的轉機,一旦看到轉機,首選還是要回到球隊。其中,也包括一些甚至沒有在南京買房的年輕球員。
而在南京原地等待的人屈指可數,楊笑天是其中一個。他和周雲一樣,都堅持到最後一練。和周雲一樣,他的全部職業生涯也都是在這支球隊度過的。“我就是不甘心這樣散了。”楊笑天説,“江蘇隊是我這輩子唯一效力過的俱樂部,我從小學5年級來江蘇,一直沒離開過。從省少年隊、省青年隊,到全運會,然後進舜天,到現在。而且我跟他們還不一樣,去年因為受傷,我一直在上海做康復,沒趕得上聯賽奪冠。踢球到現在,第一次大傷,不早不晚就趕上去年。如果經歷過奪冠的時刻,也算有個安慰了。”
楊笑天説,而他卻什麼都沒有。“我原本想,今年可以踢亞冠了,也是一種補償。也許和隊友一起拼搏,可以再拿一次聯賽冠軍。我一直活在這些希望裏,直到最近一個月,我還是懷着0.1%的希望,希望奇蹟發生。但命運太折磨人了,我太難接受了……”
原本,他和球隊還有兩年合同。如今江蘇隊沒了,楊笑天必須面對現實,他得抓緊時間找下家了。到目前為止,算上官宣的和已經確定新東家但還在等官宣的,江蘇隊裏絕大部分球員都已有了明確的未來。楊笑天因為去年受傷,導致其他俱樂部對他的現狀不瞭解,因此就吃些虧。
但他並不太擔心,作為一名累積了豐富比賽經驗的當打之年的球員,自己總有地方去的。作為一個新南京人,楊笑天早已在當地買了房。他説,即使為了謀生不得不暫時離開南京,將來葉落歸根也要回到這裏的。
如果楊笑天覺得命運和自己開了一個難以接受的玩笑,那麼對於門將顧超而言,玩笑則以另一副面孔、另一種方式降臨在自己身上。
3月15日,當浙江俱樂部(前身為浙江綠城)官宣其加盟消息時,天津津門虎(原天津泰達)已經處於瀕死狀態,這支中甲球隊眼看就要遞補進中超。14天后,足協公佈准入名單,津門虎奇蹟般起死回生,而浙江隊則被釘在了中甲。這意味着作為上賽季中超冠軍隊的主力門將,顧超將不得不去踢中甲了。這和周雲作出退役的決定一樣,在中國足壇也是聞所未聞的。當天,他在朋友圈發了一句話,“男兒當自強”。
“我問自己,你能改變這個現實嗎?既然是改變不了的事情,就去接受它。”他在電話裏輕笑一聲,“我覺得自己的命就是這樣,總會發生一些事情,促使我保持戰鬥狀態,沒有片刻安逸。所以,現在又有啥好抱怨的?”他承認,經歷過之前幾個月發生在蘇寧球隊和自己身上的這些變故之後,眼下最迫切渴望的就是“穩定”二字。“我當時離開東亞,壓軸加盟綠城,一呆就是5年。對那裏的一切都很熟悉,因此也知道,浙江這個俱樂部的平台是沒有問題的。作為一名球員來説,有了穩定的踢球氛圍,才能有其他的抱負。我在東亞的時候拿過中乙冠軍,在蘇寧拿過中超冠軍,那麼現在就爭取在浙江拿個中甲冠軍,成為浙江足球重返中超的功臣。如果這些都能實現,你想想,不是也蠻好?”
顧超告別蘇寧俱樂部已經兩個多星期了,他説,球員微信羣還在,離開的人也都沒有退羣。“希望這羣兄弟,將來各自安好。”
黃紫昌是在吃飯的時候聽説俱樂部終止運營的消息的,一滴眼淚無聲無息劃過臉頰滴進了飯碗。此後一個月裏,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當最終的消息傳來時,他覺得,自己反倒不那麼難過了,“因為已經麻木了。”
出生於1997年的黃紫昌是隊裏的年輕一代,2018年,在升上一線隊的第一個賽季,他就獲得了中超最佳新人。如果這一切不曾發生,他原本很可能在幾年後——當顧超、吳曦、吉翔、周雲這批89、90的隊員離開後——成為球隊的核心之一,並像這些老大哥們一樣,把江蘇這支球隊帶向新的輝煌。
黃紫昌出生於福建省莆田市,但他的足球生涯是在江蘇開始的。在江蘇省隊的時候,俱樂部梯隊選上了他。2018年1月,黃紫昌進入蘇寧一隊。和吉翔、周雲的想法一樣,黃紫昌原來也打算在蘇寧終老。他説,“我是想在這支球隊踢到退役,每一個從梯隊上來的小孩都只想在同一支隊踢完。”事與願違,如今,他即將在一支陌生的球隊裏繼續自己的職業生涯了。對於未知的前程,他並不感覺彷徨。“我覺得在球隊這幾年,大部分足球運動員該經歷的不該經歷的,我都經歷了。”他在進入蘇寧一隊的第一個賽季便完成了“國字號”生涯三連跳;而因為受傷,他在球隊的最後一年表現泯然眾人,受到輿論百般嘲諷。
這些經歷有好有壞,但都促使他成為一名更成熟的球員,也讓他在説出“該經歷的不該經歷的都經歷過”時,顯出一些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原本,足球就是一項很容易讓人心靈蒼老的運動。“蘇寧的確成就了我,隊友們也都對我非常好,不管球場上還是生活中,都給我很大幫助。比如曦哥(吳曦)平時就會帶我出去吃飯,他説過的話裏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是説做足球運動員就應該想着怎麼提升自己的水平。不要去考慮那些金錢啊地位的,沒有意義。”
他説,不管自己今後在哪裏,都將永遠帶着這句叮囑前行。
因為尚未官宣,黃紫昌不願談及自己的新東家。和他一樣在等待官宣的,還有阿不都海米提。無論何時官宣,事實就是他已經在一座新的城市,一支新的球隊開啓了一段新的職業生涯,就像3年前從新疆來到江蘇,他現在需要的也只是一點時間而已。
2018年1月,海米提和黃紫昌同時進入蘇寧一隊。向這名當時尚在中甲的球員拋去橄欖枝的中超球隊不止一支,但他選擇了蘇寧。“我最好的時光是在這裏度過的,也是在這段時間裏取得了最大的進步。3年前,我在和貴州的比賽中第一次出場。下半場我被換上去,那時候自己還不會踢後衞。”海米提回憶,“因為我以前在新疆是踢邊前衞的,後來吉翔哥就主動教我怎麼踢右後衞。從來沒有人教過我踢後衞,就算主教練也不會單獨把哪個球員留下教的。他教會我怎麼兼顧進攻和防守,我永遠忘不了。我記得踢恆大的那些比賽中,自己好幾次給了他們點球。吉翔哥安慰我,‘以後比賽該注意的細節要注意,但已經過去的就不要想得太多。你年齡小,比賽經驗不多,失誤是正常的。’他把自己經歷過的很多事情,都講給我聽。我在球隊3年了,隊友給我的都是正能量,沒有經歷過一件讓自己難受憋屈的事。”
海米提強調,即使到了今天的境地,他也從未後悔過自己當初的選擇。他在電話裏沉默片刻,斟酌自己的話語,“肯定不後悔啊,如果給你選,一個是賺幾百萬、一千萬,還有一個是獲得中超冠軍,你選哪個?肯定是榮譽啊。錢可以有很多機會掙,但這樣的榮譽,很可能是一生一次的。”
海米提説,這兩天自己總是想起剛來南京的那個冬天,“1月份的時候,天上還下着雪呢!”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真乾淨。
江蘇俱樂部從未公開宣佈解散,但事實上,俱樂部如今只剩下一個空殼。
俱樂部向教練團隊、球員和工作人員欠下的各類薪水和獎金不計其數,有球員告訴我們,自己2019年該得的錢還被拖欠着。據説,蘇寧已經承諾將在4月給到球員們一筆錢,但到時候會不會給,給多少,現在都是未知。而作為功勳主帥的奧拉羅尤,則已經向國際體育仲裁法庭提出上訴,索要薪水和獎金。
在工作人員方面,目前已經有多人聯合請律師出面向俱樂部發出通牒,但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告訴本報記者,他們得到的回覆是俱樂部目前有困難,並即將進行破產清算,他們被欠的錢很可能拿不到了。
但誰是此刻最絕望的人呢?很可能是俱樂部梯隊的年輕球員。他們相當於放棄學業橫下一條心押寶到足球上,結果是沒能嚐到一天足球所帶來的甜頭。據瞭解,蘇寧俱樂部共有6個梯隊,這些梯隊將被全部解散。以每個梯隊平均25人來算,總共約150名小球員都不得不回家,而俱樂部現在還拖欠梯隊所在學校的相關費用。
至於預備隊的球員,其中有一批已經被中乙俱樂部南京城市所接收。還有很多人面臨無處可去、無球可踢的困境。作為一名近30年的江蘇球迷,張昊希望江蘇省儘快組建一支球隊,哪怕從最低級別開始,至少能讓那些沒地方可去的適齡球員有球踢。“這既是對他們負責,也是為江蘇足球延續香火。”
來源: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