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疫情，今天我的位置應該會不一樣。”胡藝説，語氣像冬日的陽光一樣冷靜。
一年前，NBA 2K聯盟的選秀大會上，胡藝在第56順位被上海Gen.G Tigers戰隊選中，成了2K聯盟歷史上第一位被選中的中國選手，有人給他冠以“電競姚明”的稱呼。信心和能量都處於滿格的胡藝躍躍欲試，但疫情讓一切變得困難起來。
胡藝錯過了一整年的比賽。即便如此，他至今沒有一刻停止過努力。驚喜、等待、焦慮、迷茫，直至重新堅定，胡藝經歷的心路，在過去一年或許你也曾同步感受過。這是個電競選手的故事，但又與電競並無太多關聯。
如果一定要有個標籤，它應該算是“2020年的故事”。2020年波詭雲譎，但博爾赫斯在《歲末》中説：儘管意外層出不窮，儘管我們都是赫拉克利特的河中的水滴，我們的身上總保留有某種靜止不變的東西。
選中
胡藝面對電腦屏幕，屏息凝神，等一個結果。
手機屏幕亮起，2020年2月23日，上海的清晨，安靜異於往常。距新冠疫情在中國爆發已經數十天。全上海，更準確地説，全中國，都處於暫停狀態。
胡藝一般不會起這麼早。一年一度的NBA 2K聯盟選秀即將在美國紐約舉行。30歲的胡藝，在2017年之前都是一名配音演員。此刻，已連續兩年進入NBA 2K選秀池的他，被選中的渴望達到峯值。
胡藝的偶像是姚明。2002年6月的一個晚上，大衞·斯特恩走上麥迪遜廣場花園劇場的舞台，宣佈姚明成為NBA選秀36年以來第一位非美國籍的狀元新秀。此後20年，姚明成為被全世界熟知的中國人。
姚明入選NBA的第二天，胡藝度過了自己13歲生日。那時，NBA 2K只是他寫作業之餘的愛好。現在，胡藝在上海——姚明的故鄉，即將體驗偶像相似的人生時刻。
大洋彼岸，13個時區之外，紐約的朝陽還未升起，NBA 2K電競聯盟選秀大會正式開始。
上海的早晨已經甦醒，直播平台上，胡藝的粉絲們也早早起牀上線，陪他一起等待。焦灼感在鏡頭裏蒸騰，胡藝手裏的耳機線被無意識地反覆拉扯。名單已經宣佈了3輪，依然沒有期待的結果。前一天晚上，他在社交平台上寫：現在是北京時間晚上11點，距離選秀名單宣佈還有8個小時。我開始有點緊張失眠了。
像18年前偶像姚明所以經歷的一樣，胡藝正在觀看的選秀大會，也在紐約麥迪遜花園廣場劇院舉行。3000人的會場氣氛熱烈，鏡頭轉場，第4輪名單即將宣佈。
突然，直播間裏聲音戛然而止，一片安靜，耳機上的麥克風被他扯壞了。屏幕上，粉絲們的留言滾動，“聽不見”“你聲音特別小”“我們為你無聲加油！”……入選選手名單唸到第4輪第2位。
胡藝雙手合十，放在鼻子前方，放下手，晃了晃腦袋，又理了理頭髮，深呼吸，吐一口氣。
“The Gen.G Tigers of Shanghai select Luck_Yi_Wesley, from China！”（上海Gen.G Tiger選中胡藝，來自中國）舞台上，NBA 2K聯盟的總裁布蘭登·多諾休宣佈。
“呀！啊！”胡藝拍了一下雙手，拳頭奮力甩過頭頂，大吼一聲。這一聲過於響亮，房間裏緊張的空氣猛烈震顫，歡呼穿過壞了之後音量極低的麥克風，粉絲們都能聽見，祝賀之詞開始迅速滾動。直播鏡頭裏，胡藝還在不停揮動緊握的雙拳。
NBA 2K是一款NBA籃球類實況遊戲，初版發行於1999年。在遊戲中，每名選手控制一名角色，進行5對5的比賽。實況類電競遊戲的精妙之處在於，它能讓普通人能夠全方位用擁有接近真實的體驗。遊戲之外，NBA 2K聯盟也最大限度地模擬了NBA的所有流程，包括選秀、比賽等等。
2020年的選秀，共計有68位選手被來自NBA 2K聯盟的23支球隊選中，這是第三賽季開始前各支球隊的一次重要補強。胡藝成功入選，成了NBA2K聯盟歷史上第一位被選中的中國選手。
歡呼聲在空蕩蕩的家裏只持續了幾秒鐘，等待中持續緊張且興奮的氣氛，在格外漫長的2個多小時後漸漸消散。
2020年1月21日，在首爾舉行的亞太邀請賽結束後，胡藝沒有回故鄉武漢過年，獨自一人留在上海等待選秀結果。武漢封城那天，他慶幸自己做了對的選擇。但他無法預知的是，他即將面對比2個多小時漫長許多的煎熬與等待。
胡藝在亞太邀請賽現場。（NBA 2K聯盟供圖，版權所屬：NBAE/Getty Images）
冠軍
“我以前不覺得自己的是個喜歡冒險的人，但確實做了很多冒險的事情。”胡藝説。從嘉定新城的家裏趕到市區接受採訪，拿鐵剛剛端上來，他猛喝一口。
在成為電競選手之前，胡藝是一名配音演員。爺爺教音樂，父親畫畫，胡藝學藝，這件事在出生時大概就決定了。藝考的時候，他報考了不少學校，武漢大學和同濟大學同時給了名額，但排名都不靠前。錄取志願上他只填了這兩所，這意味着，一旦失手，沒有退路。
很多事情成功的可能都沒有超過一半，只要有兩三成的可能性，他都願意去做。“我打比賽的時候也是這樣。”胡藝説。沒有絕對的勝算時刻，從來如此。他很少猶豫一件事做不做，真正要花心思的，在於如何做到。
胡藝個頭中等，略有些圓潤，温和健談，看起來沒半點冒險氣質。但他常常“賭”，而且總是贏。高考之後，同濟大學播音系錄取了他。2013年畢業後，胡藝成為配音演員，直到現在，這仍是他的職業身份之一，也是他通往職業電競選手的路徑。2017年，擔任體育節目解説的同行趙路，邀請他給一項電競賽事當解説。
“什麼比賽？”
“NBA 2K 18亞洲錦標賽。”
“我能參賽嗎？”
很快，胡藝通過了華東區的海選。區域賽中，胡藝遇上來自華北地區的選手，此時他已經淘汰了比對手更多的隊伍。“沒輸過”的經歷讓他自信爆棚。但那場比賽的前三節打得很悶，胡藝一直在丟分。亞錦賽通往總冠軍的條件是，近40場比賽不能有任何失誤，一旦失敗就意味着淘汰。
“永遠不要覺得自己贏定了。”胡藝説。這場至今難忘的比賽裏，他第一次觸碰到競技體育驚心動魄的魅力。兩年之後，在充滿不確定性的2020年，這種體驗更為深刻。
那天在賽場上，胡藝告訴自己，再這麼下去一切就結束了。但關於電競，還有太多想法沒有付諸行動，他不能輸。第四節胡藝奮起直追，最終翻盤取勝。
這是第一次在中國舉辦的官方NBA 2K系列電競賽事，全國200多個城市的千餘場比賽後，獲得優勝的16位選手進入總決賽。幾十場勝利之後，胡藝抱起了總冠軍的獎盃。這場比賽的冠軍獎金是一萬元。對於胡藝，這個冠軍的意義，更接近於他作為電競職業選手的入場券。亞錦賽奪冠後，胡藝進入了NBA 2K聯盟運營組的視野，並獲得參加亞太邀請賽的資格。
“太幸運了。”胡藝感慨。所有的成功，都需要一些運氣。但如果追求一直成功，比運氣更重要的，是努力與天賦。
入場
2019年2月2日和3日，NBA 2K亞太邀請賽在香港舉行，胡藝應邀參賽。胡藝在舞台上聚精會神地操作時，背後有雙眼睛一直在觀察。
“你覺得賽場如何？”比賽結束，一個穿格子襯衫、滿頭白髮的美國人上前攀談。
“Perfect（完美）！”胡藝神采奕奕，聲音帶着賽場上的興奮感 。
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笑，聊了一會比賽。自始至終，胡藝都以為那是工作人員。
一個月後，NBA 2K的選秀直播裏，胡藝看見那天與他相談甚歡的“工作人員”——NBA 2K聯盟總裁布蘭登·多諾休走上舞台，開始宣讀名單。香港的比賽中，胡藝惜敗對手獲得亞軍。2019年的選秀，他未能入選。
失敗有時候並不總是壞事。“我是從那次輸了之後，才真正決定，我要開始做這件事了。”胡藝説。在隨後的一整年裏，他為自己制定了細緻周密的訓練計劃：推掉了部分配音工作，專注訓練。制定健身計劃，對於電競選手來説，體能也很重要。為了將來能夠和隊友順利溝通，胡藝還報了英文培訓班。
胡藝（NBA 2K聯盟供圖，版權所屬：NBAE/Getty Images）
胡藝等待上場的計時器打開了。
“在香港見到胡藝那天，我就知道他會成功的。”布蘭登·多諾休説。他對胡藝在賽場上活力四射的狀態記憶深刻。
NBA2K聯盟是2018年NBA與一家互動軟件公司創立的職業體育聯盟，眼下共23支戰隊，絕大部分都是NBA實體球隊旗下的電競球隊，而Gen.G Tigers是唯一一支非NBA的NBA電競戰隊。這是NBA 2K聯盟在中國的嘗試，某種程度上，他們有比NBA更大的野心。
和胡藝一樣，2K聯盟也在等待一個時刻。“中國電競行業持續蓬勃發展，我們知道2K聯賽在中國有巨大的發展機會。”布蘭登·多諾休説。他正計劃讓中國數以百萬計的NBA 2K球員參與進來。
無論將來有多少位來自中國的球員參與，第一位中國選手已經入場了。2020年，胡藝第二次參加亞太邀請賽。布蘭登·多諾休驚詫於他在一年之內的變化。他下的決心與付出的努力，在賽場上悉數可見。不僅是競技水平，還有他在團隊中的領導力和英語水平。“這讓我看到了他是什麼樣的人，他絕對有能力在NBA 2K聯賽中取得成功。”布蘭登·多諾休説。
在首爾，胡藝成功奪冠。一個月後，胡藝被上海Gen.G Tiger球隊選中。“這大概是那段時間唯一的好消息了。”胡藝回憶道。
“拉閘”
“大年三十晚上，我在朋友圈看到醫院裏的護士號啕大哭的視頻，心裏很不是滋味。我當時就想着，要不第二天就把酒店門打開，接待醫護人員，給他們提供免費的住宿……”戴着耳機，盯着屏幕。不斷調整氣息，找準情緒，念出台詞。
時隔大半年，胡藝在錄音棚裏，模擬了一段疫情期間他錄製的廣播劇。故事裏，他飾演一位武漢“90後”旅店小老闆，向醫護免費提供住宿。因為武漢人的身份，胡藝地道的方言派上了用場。
胡藝在錄音棚配音。 李楚悦 攝
胡藝唸了好一會劇本才意識到，這是自己幾個月前配過的劇本。那段時間的經歷，總是有些魔幻。“像突然拉閘一樣，你不知道事情怎麼就發展成了這樣，曾經以為堅不可摧的一切，都會黃。”胡藝説。他想起兩年前，他在賽場上差點輸給對手的時刻，永遠不要覺得自己贏定了。
人身處不確定的迷霧裏，錨定內心的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胡藝沒有停止赴美前的準備進程。
對任何一位運動員來説，訓練是永恆的事。他給自己的定的目標是，要做到技術上沒有大缺陷。雖然在球隊中有自己的固定位置，但他會給自己加訓不同位置，以及操控整個球隊的全局能力。他篤信努力的意義，或許就是多一個小時的訓練，在場上就能扭轉局勢。
他想要保持一個狀態，一個可以隨時上場的狀態。
為了維持這種高水平的穩定狀態，任何努力，哪怕只有一點點作用，他都要求自己做到。遊戲裏有一個獎勵性設置叫“68勝”。連續勝利68次才能獲得一個象徵性的獎勵，胡藝每個月都會要求自己拿到“68勝”。
他仍然覺得訓練不夠，因為海外球員的實戰經歷要更豐富。“對很多人來説我就是個瘋子，很難再找到四個瘋子陪我訓練。”胡藝説。高強度的訓練不僅需要的是時間、精力，還有動力。每個人想要到達的終點不同，是愛好與瘋子的區別。
2020年4月8日零時，武漢解除離漢離鄂通道管控措施，有序恢復對外交通。歷經76天的“封城”後，胡藝的家鄉——武漢痊癒了。但胡藝的擔心並沒有停止。混亂、焦慮、恐懼，複雜的情緒不斷衝擊心理。國內疫情向好，海外疫情仍在上升期。不斷增長的確診數據，對未來的各種預測，充斥於腦海。胡藝在美國的朋友，也有確診新冠的。
但他仍準備上場。
沒有什麼能阻止夢想的生長。訓練沒有停止，英語課沒有停止，健身運動沒有停止……他瀏覽大量的海外疫情信息，甚至做好心理準備，以面對來自海外的輿論壓力。
整個2020年，2K聯盟和胡藝都在不斷努力，希望能保證參賽。為了能上場比賽，胡藝甚至想過，美國去不了，輾轉先到加拿大或者墨西哥。
“明天就走”
時間過去近一年，又至歲末。上海徐家彙的咖啡館裏，胡藝看着窗外，人羣熙熙攘攘。雖有零星散發，但疫情在國內已經得到有效控制。不過，大洋彼岸的美國，仍有太多不確定。
儘管始終未能成行，但胡藝所在的球隊一直保留着他的位置，堅持用剩下的五人打比賽。隔着時差，胡藝同步觀看了戰隊的每一場比賽。無法上場，讓他有了更多機會觀察隊友和對手。
新一屆的亞太邀請賽剛結束，胡藝正忙着整理亞洲選手的資料，向聯盟申報，推薦新人。他期待有更多人蔘與。胡藝一直很喜歡一個廣告，抱着籃球的小男孩，隔着鐵絲網望向球場。鏡頭轉場，小男孩站到了NBA賽場上，接到幾個明星球員的傳球，投中一記絕殺。鏡頭又回到現實，小男孩抱着球一臉幸福地回家。
胡藝覺得有更多人可以成為那個小男孩。電競比傳統體育的門檻更低，排除了體能差異，讓更多人有機會體驗籃球魅力和體育精神。“我希望它（NBA 2K）有一天能進奧運會。”他説。
胡藝還在等。
“如果疫情現在結束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去美國參賽？”我問。
“明天。”胡藝回答。
欄目主編：宰飛 文字編輯：宰飛 題圖來源：NBA 2K聯盟供圖
題圖版權所屬：NBAE/Getty Images
來源：作者：李楚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