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排孃家,那些平凡的故事
新華社福州8月29日電(記者林德韌、趙雪彤)在漳州體育訓練基地的冠軍樓旁,五棵芒果樹鬱鬱葱葱,與旁邊建築的白牆相映成趣,勾勒出一幅寧靜閒適的閩南風景畫。
這個基地被稱為“女排孃家”,中國女排曾先後48次到此集訓,中國女排的輝煌歷史,與這個地方密不可分。
漳州體育訓練基地的一些舊建築。新華社記者林德韌攝
芒果樹的樹齡已不可考,在這片場地建立之初,這些樹就已生長在這裏,見證了半個世紀以來那些波瀾壯闊的歷史,也見證了在這裏來來去去的普通人們的那些平凡故事。
竹棚搭成世界冠軍的搖籃
1972年,這裏還是一片荒蕪。那年冬天,漳州軍分區原司令員兼體委主任於克釗接到了一項特殊的任務——28天之內建成8至12塊排球冬訓場地。面對着一塊荒地,於克釗動員了所有可以動員的力量,請來60多位竹篾師傅,硬是在28天之內蓋起一座有6塊平整場地的“竹棚館”。
這些“竹棚館”用漳州本地竹竿為架,“谷打”(一種竹篾席)、油毛氈為頂,地面則是黃土、石灰、鹽水三者合一(俗稱“三合土”)夯實而成。
基地建成後不久,第一屆全國重點省區市排球隊的隊員們如期到此冬訓,日後為人們所熟知的曹慧英、陳招娣、楊希、張蓉芳、孫晉芳、陳亞瓊等女排名將就在隊伍當中。在這次冬訓的近十年後,她們共同締造了中國女排登上世界之巔的輝煌。
當時,16歲的楊秀霞作為福建隊的一員也參加了集訓。在那片三合土上,她曾一口氣練了120個滾翻,大腿兩側血肉模糊,沙土都混到肉裏。
“晚上到澡堂,一沾水所有人都痛得哇哇叫。”楊秀霞説,練完的第二天,出血的地方和褲子都粘到一塊,然後,在傷口上墊塊海綿,繼續練。
楊秀霞(左)與漳州市業餘體校教練鄧保華接受採訪。新華社記者林德韌攝
白天苦,晚上哭,這些正值花季的姑娘們一次次地挑戰着自己的極限。問到堅持下來的原因,楊秀霞卻十分淡然,她説:“當時真的沒想太多,就是大家比着練,你練80個,我就得練90個。”
“不能比別人練得差”是年輕時的楊秀霞樸素的想法,作為運動員,不服輸、爭上游是必備的素質,而正是在這樣你追我趕的訓練氛圍下,姑娘們磨鍊出了鋼鐵般的意志,為日後的騰飛積蓄了力量。
然而,拼到極限的楊秀霞依然遺憾地未能入選國家隊。在省隊打了幾年後,她去了上海體育學院讀書,然後回到漳州成了一名業餘體校排球教練,一直幹到了今天。一撥一撥的孩子們由她進行了排球的啓蒙,其中就包括曾拿到世界冠軍的女排國手沈靜思和鄭益昕。
漳州體育訓練基地運動員大樓門口掛着中國女排於1989年贈送的牌匾。新華社記者林德韌攝
66歲的楊秀霞很感慨,從小時候到退休,跟排球打了一輩子交道。談到未來,楊秀霞想為青少年排球站好最後一班崗,爭取再帶起來一批年輕教練,她説自己也很幸福,至少這一輩子,做好了一件事情。
挖一袋土帶回家
現年88歲的老人楊山東,身體依然健碩。一口氣爬上三層樓不停也不喘。在漳州基地初建的那段時間,他在當地部隊的管理科負責協調車輛,建竹棚用的竹子就是他們一車一車拉到基地的。
讓楊山東印象最深刻的,是竹棚館的土地。“女排訓練到最後結束的時候,土地都是亮的,裏面混雜了血、淚、汗,黃土地像浸了油一樣。”楊山東説。
當年,集訓結束時,一些隊員會挖一袋土帶回去,因為這土裏不光有自己的血水和淚水,還有一段永生難忘的記憶。
1977年,楊山東從部隊轉業到漳州市體委,跟排球的緣分也就延續了下來。
中國女排訓練館1號館,建於1973年。新華社記者林德韌攝
女排姑娘們訓練的辛苦,楊山東都看在眼裏,在訓練上使不上勁,那就在保障上多下功夫。對於他來説,準則只有一條:隊員們的需求。
楊山東還記得,為了給體力消耗大的隊員們補充蛋白質,他們特地去抓了在出海口鹹淡水交匯處養殖出的青蟹,給她們送。“女排回孃家來了,説要什麼,咱們就要努力給什麼。”楊山東説。
從生活到訓練,漳州從各個方面不遺餘力地給予這支隊伍支持。對於服務和支持,2005年來到這裏工作的福建省漳州體育訓練基地副主任鄭強深有體會。
新建的女排公寓,隨處可見女排的印記。新華社記者林德韌攝
在鄭強看來,基地的保障與普通的賓館和訓練場不同,在“標準化”的服務之上,必須要有“個性化”的温度。比如,酒店一般每個房間每天提供兩瓶水,基地裏直接提供一箱;外面的自助餐花樣較多,但分量少,基地的自助餐分量充足,保證運動員能夠充分補充能量;酒店打掃衞生有固定時間,基地的清理時間則根據運動員的訓練規律,不能在運動員休息的時候打擾她們。
“運動員不容易,長期離家,所以到這裏就應該像回家一樣,我們用這種角度去思維和工作,讓他們達到更飽滿的狀態,應對訓練和比賽的壓力。”鄭強説。
為什麼是漳州?
漳州基地的緣起,與整體的大戰略密切相關。據袁偉民主編的《中國排球運動史》記載,1972年,為發展排球事業,國家體委決定在我國南方建立一個排球訓練基地,以進行排球集訓大會戰。為選擇合適的集訓基地,國家體委排球處委派當時在排球調研組工作的張然南下考察。
作為國家體委調研組專家,張然一路南下走訪了幾個地區,最後選中福建漳州。報告中他提到,把漳州作為排球訓練基地有4個優勢:領導重視體育,羣眾喜愛排球,冬季氣候宜人,物質產品豐富。
時任國家體委排球處處長、中國排球協會秘書長的錢家祥聽完張然的彙報,決定親赴漳州查看。回到北京,錢家祥將選點的情況和自己及專家的看法向領導做了彙報。國家體委經過認真研究,正式批准了在漳州建立排球訓練基地的計劃。
作家、時任福州軍區男排主教練陳繼共認為,漳州濃厚的排球文化和雄厚的人才基礎也是基地落户漳州的重要原因。陳繼共回憶,20世紀70年代,漳州有800多支業餘排球隊,為了幫助女排提高實戰能力,漳州市組織了多場公開比賽,也曾組織多支男排隊伍與女排對練,這樣的環境在其他地方是不多見的。他與謝雨森合著的《世界冠軍的搖籃》中有着這樣的記載:“1973年春節期間,各隊分組到漳州地區的龍海、長泰、漳浦等鄉鎮和駐軍點去,邊參觀學習,邊彙報表演,歷時六天,共賽球41場,觀眾超10萬人(次)。”
陳繼共的一輩子,也都在跟排球打交道。他從小打排球,1972年入選福州軍區男排,任隊長。1985年任福建省軍區男排主帥。1986年任解放軍二炮體工隊男排主帥。作為“圈內人”,陳繼共用筆記錄下了那個令人難忘的時代,從1981年女排奪冠開始,通訊特寫、報告文學不計其數,每位中國女排將士幾乎都寫過,其中就包括與女排功勳主帥陳忠和合著的《笑對人生——陳忠和自述》等佳作。
陳繼共(左)向記者演示排球動作。新華社記者趙雪彤攝
一直到今天,已經年逾古稀的他還堅持在網絡上每天寫關於排球的文章。“寫作健腦,權當鍛鍊!”他説。
回孃家的路,一碗熱粥等着你
竹棚館剛剛建起來的那年,梁明琴出生了。上小學期間,她也打過排球,但像大部分的普通孩子一樣,身體條件並不出眾的她最終並沒有走上排球專業的路,而是上了職高,成了一名麪點師。
1989年,17歲的梁明琴得到了來漳州基地實習的機會,因為表現出色順利獲聘,這一干,就是30多年。
梁明琴説,當年來基地的時候,自己還是個小姑娘,看女排隊員們都是大姐姐。隨着自己的年歲增加,看一批批隊員們的感覺也不一樣了。“我看現在很多小隊員都是2000年以後出生的,都快可以叫我奶奶了。”梁明琴笑着説。
女排隊員來自全國各地,口味不同,這對於食堂來説是個不小的挑戰。梁明琴和同事們既做福建當地特色的鍋邊糊、幹拌麪,又要包包子、包餃子,光是麪條的種類就有好幾十種。原來基地曾經試用過包水餃的機器,後來感覺口感不盡如人意,最終決定所有帶餡的主食都手工包。
梁明琴在工作中。新華社記者趙雪彤攝
人在後廚,衞生第一。這些年,女排的“大明星”們就在不遠處,但梁明琴也沒跟她們有過更多的直接接觸,但看着自己衣服上“女排公寓”的字樣和袖子上的紅旗,她為自己的職業感到驕傲和自豪。
在2004年雅典奧運會女排決賽那天,梁明琴徹夜未眠,一邊看比賽一邊給女排姑娘們鼓掌加油,不知不覺間手都拍腫了。“伴隨中國女排的經歷,我們也算是看到他們的成長曆程,我們在這裏工作這麼多年,不是因為工作而工作,而是因為熱愛這個事業而工作。”她説。
女排有時候春節期間來集訓,為了避免出現春節期間買不到菜的情況,梁明琴和同事們就提前把材料都備齊,做到萬無一失。梁明琴説,其實這跟媽媽在女兒寒假回來前的心情是一樣的,無論她是衣錦還鄉,還是倦鳥歸巢,家裏的一碗熱粥,會一直等在那裏。
“就像人生歷程,有高光時刻,也有低谷時期,不可能永遠是常勝將軍。不管巔峯還是低谷,我們永遠是他們的家人。默默守候,這個是我們最本分的工作。”梁明琴説。
漳州體育訓練基地中的錢家祥的衣冠冢。新華社記者趙雪彤攝
如今,1973年建起的基地1號館已經很少用於集訓,而是作為全民健身的羽毛球場地向大眾開放,一批批的孩子們在這裏追逐着各自的夢想。在這個球館的門口,立着錢家祥老人的衣冠冢,上面寫着“一位中國排球事業的開拓者長眠於此”。
冠軍樓的門上依然印着袁偉民、陳忠和、郎平等中國排球名宿的名字,向人們訴説着當年的故事。
冠軍樓宿舍門上依然貼着當年住在這裏的排球名宿的名字。新華社記者林德韌攝
在中國女排騰飛館裏,2022年福建省中學生排球錦標賽的賽前訓練正在進行,場地上,十幾歲的小隊員在場上發球、一傳、二傳、扣殺、攔網,有模有樣。看台上,三個幼童爬上爬下,時不時把打上來的排球給大哥哥、大姐姐們扔下去。
場上隊員在訓練,看台上的小觀眾既看球,也撿球。新華社記者林德韌攝
精神不滅,薪火相傳,在這片土地上,關於中國女排的平凡與不凡的故事和傳奇,仍將繼續書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