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如往常,我絕望地睜開雙眼。
稍微轉動眼珠,我瞄到旁邊桌上有瓶礦泉水。我不自覺地想伸手去拿,但雙手帶給我的感覺正殘忍地告訴我,我已經連從旁邊拿瓶水來喝都做不到了。
現在的我,全身上下只有眼珠能夠轉動。
我聽不到,我無法説話,我不能動。
我的四肢仍健在,但無疑如同廢物。我寧願把四肢割除,這樣家人或醫護人員幫我翻身時還會比較輕鬆。
我有一個妻子,比我小几歲,長得清秀可人。
不過現在,我已經逐漸遺忘妻子的面容。因為,在我住院一個月後,妻子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病牀邊。也就是説,我的妻子已經有五個月沒來看過我了。
平常負責照料我的,是我的弟弟。我們的父母都已經去世多年了。
此時,弟弟正躺在病牀邊的躺椅上睡覺。我拼命地眨動眼皮,想告訴他我起牀了,我要喝水。
但他依然熟睡,可能是太累了吧,一邊上班一邊照料我,的確相當吃力。
“你醒啦。”一旁有個聲音冒了出來。
我不用轉動眼珠,也知道説話的一定是“他”。
“你弟弟昨天很累呢,在你牀邊用筆記本電腦加班到很晚,一定又被上司壓榨了。”聲音説着。接着我看到“他”走到了弟弟的旁邊,用手輕輕拍了拍弟弟的背。
他是一個全身穿着莊嚴黑西裝的男子,剃着一個看似兇狠的平頭。他看起來大概三十歲,五官的輪廓很深。
重點是,似乎只有我看得到他,並且我的耳朵竟能聽到他的聲音,而且我在心裏所説的話,他也聽得到。換言之,我們之間似乎能通過心靈來交談。
他是在我出意外住院後三天出現的,當我看到他這樣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我的病牀前時,我嚇了一跳,但他有禮的態度很快讓我平靜下來。他對我説,他並不是壞人,只是來這裏執行任務的一個使者。
“你是死神嗎?”我在心裏問。
“本質上差不多,但並不是。”他斯文地回答我。
不管如何,我能確定他不是壞人,我甚至覺得他是天使。
同時,他也是我與外界溝通的橋樑。
有時,弟弟下班後會到我的牀邊訴苦,但我聽不到,還好男子會一一幫我轉達——
“你弟弟説,他跟上司反映過他現在要一邊上班,還要一邊照顧哥哥,業務方面可不可以請上司寬容一點兒,但上司似乎不答應,要他自己想辦法。”
“你弟弟的女朋友快要跟他分手了,因為他的時間多半花在工作和照顧你上,沒多少時間陪女朋友……”
男子轉述弟弟所説的這些話時,似乎還融入了某種情緒,我感覺就像在聽弟弟親口説這些話一樣。
“哥,我今天去找大嫂了,她那麼久沒來實在説不過去,但她似乎一從窗户看到我就沒打算開門……”
“雖然我不想這麼説,可是,哥……大嫂她好像有其他男人了,我從房子裏聽到別的男人的聲音,她現在還住在你買的那棟房子裏……”
“哥,再這樣下去,我怕我工作不保,怎麼辦?”
弟弟所説的這些話,我都藉由男子的轉達聽到了,我也有許多話想跟弟弟説,但光憑眼睛是無法表達的。
至於我的妻子,怎麼説呢?對於她現在的表現,我並沒有多意外。
妻子會跟我結婚,錢的因素還是佔了大多數吧?
男子拍了拍弟弟的背以後,又走回了他原來的位置。他平常都是站在牀頭邊的位置,雖然有時會消失不見,但大部分都會出現在那裏。
突然,男子的眼睛眯成一條線,喃喃道:“哎呀,麻煩了。你妻子來了。”
果然,妻子打開病房的門,踩着高跟鞋走了進來。高跟鞋的聲音把弟弟吵醒了,弟弟翻身一看到妻子,整個人從躺椅上跳了起來。
弟弟大聲跟妻子説着什麼,但妻子完全不理睬他,而是從提包內拿出了一個紙袋,上面的幾個字映入了我的眼簾。
黑西裝男子緊抿着嘴唇,神情凝重,不發一語,好像聽到了什麼重大的事情。
我轉動眼球,看到一個陌生男子的身影在門口徘徊,似乎想進來,又不敢進來。
弟弟仍大聲跟妻子爭執,但妻子只是把紙袋往桌上一扔,嘴唇冷冷地動了幾下,便轉身離開了病房,跟那個陌生男人並肩離開。
我看到弟弟用力地捶着桌子,並把那個紙袋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裏。
我不需要黑西裝男子的轉達,也知道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今天星期一,弟弟去上班了,除了偶爾會出現的護士小姐外,病房裏沒有其他人。
不,我説錯了,病房裏還有那個黑西裝男子,不過他今天的態度不太對勁,從我一醒來開始,他就一直看着窗外。
“是時候了。”男子沒有轉頭,“許先生,你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嗎?”
雖然我早就知道男子的身份應該是鬼魂或是死神之類的,但我從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問我這個問題。
“你從沒跟我説過,我不知道。”
“事實上,我活着時,是個幫派分子,整天打打殺殺……”男子説,“沒想到有一天,我竟然被自己的小弟暗算了。我身上被砍了五刀,眼看活不了了,當我躺在地上喘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有個穿黑西裝的人出現了。你知道那是誰嗎?”
“誰?”
“那是惡魔啊,許先生。”男子説,“那個人走到我身邊,問我想不想報仇,我馬上回答説想,他説可以,不過代價是我的靈魂……”
“然後呢?你……”
“接着,我發現我的身上突然不再疼痛了,傷口雖然還在,但疼痛感消失了。那個穿黑西裝的人跟我説,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去找我想報仇的人。還好,那羣背叛我的小弟沒有走太遠,當他們看到我全身浴血地出現時,全都嚇得屁滾尿流,而我則把他們瞬間全都砍得稀巴爛。”
男子繼續説着:“我報了仇,但卻把靈魂出賣給了惡魔,我只能替惡魔做事了,你懂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不是死神,也不是天使,我是代表惡魔來跟你談判的。現在,我覺得時機成熟了……我們談個交易吧,許先生。你把靈魂交給我們,而我,會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這一個小時你的身體可以自由活動,你可以回家,把你的妻子跟她的情夫幹掉,如何?”
“聽起來不錯。”
“你可以選擇,選擇繼續在病牀上苟活,試着重新站起來,或是加入我們。”
我説:“我只要十分鐘就夠了。”
男子的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十分鐘?那連趕到你妻子身邊都不夠。”
“如果我加入了你們,還怕沒有復仇的機會嗎?”我露出苦笑,“比起報仇,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做。”
男子低頭沉思了一下,隨即説道:“成交了,許先生,請把握這十分鐘吧。”
突然,我全身一陣顫抖,然後我很快意識到,我的身體能動了。
我用力把插在身體上的那些管線拔掉,然後把手伸向牀頭的桌子,拿起我的手機……
弟弟馬上接起了電話。大概被來電的電話號碼嚇到了吧,他有點兒語無倫次:“喂……啊……你是……”
“是我。”我好久沒從我的嘴裏聽到我自己的聲音了,“辛苦了。”
“哥……真的是你?”
“別太驚訝,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講電話了,你只要聽我説就好了。”
“弟弟,快跟你那個女朋友分手吧,其實我看她不爽很久了。”
“如果公司裏的主官真的太壓榨你的話,就把辭呈狠狠丟到他桌上吧,然後去我之前任職的公司應徵,那裏的面試官都是我的老友,不會虧待你的。”
“最後,別管你大嫂在我死後説了什麼或做了什麼,對她,我自有分寸。”
“再見,最後還是要説一句,辛苦了。”
“結束了?”男子看着我掛掉手機。
“嗯,我滿足了。”我説,“只不過,我有最後一個問題。”
“問吧,我可能會回答,也可能不會回答。”
“把靈魂出賣給你們後,也要跟你們一樣都穿黑西裝嗎?”
我絕望地睜開眼,從疼痛中清醒。
這一個小時後,疼痛感不斷讓我昏倒,卻也不斷讓我清醒,疼痛正殘忍地折磨着我。
我的身上到底受了什麼程度的傷,我不知道,不過應該比小康好多了,他坐在我旁邊的駕駛座上,一顆頭已經被削掉一半。這是他自作自受,如果不是他,我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極速行駛的跑車衝出山路後,坐在車上的我還活着,就應該要慶幸了。
“啊……”我試着移動身體,但動哪裏哪裏就痛。
不行,我必須離開這裏,我不能就這樣死在這鳥不生蛋的山區裏。
“救……救命……有人聽到嗎……”微弱的聲音從我的喉嚨裏發出。
不會有人來救我的,我已經打算接受這殘忍的事實。
但,似乎有人聽到了我的聲音。
一陣腳步聲在車外響起,然後,一個人出現在車外。
我一看到他,脱口而出:“你是……許……”
那個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裝,臉上帶着友善的微笑:“好久不見,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