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對晴雯的依戀,在一聲聲呼喚中顯露無遺
《紅樓夢》七十七回,按前八十回為原著看,劇情已慢慢接近尾聲,賈府的榮華富貴逐漸衰敗,書中人物也逐一迎來最後的悽慘命運。在這一回裏,晴雯被逼着離開了賈府,寶玉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一個人。
舉個例子,需要親人陪伴的幼兒,在感到孤獨無助時,總會叫着找人,需要陪伴,而通常找的總會是最信賴的親人。半夜驚醒的孩童,最可能找的人是媽媽,因為她能帶來安全感。
類似的,晴雯遠離了寶玉,可半夜醒來,寶玉仍然叫着她的名字。
寶玉發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襲人等也都睡後,聽着寶玉在枕上長吁短嘆,覆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後。方漸漸的安頓了,略有齁聲。襲人方放心,也就朦朧睡着。沒半盞茶時,只聽寶玉叫“晴雯”。襲人忙睜開眼連聲答應,問作什麼。寶玉因要吃茶。襲人忙下去向盆內蘸過手,從暖壺內倒了半盞茶來吃過。寶玉乃笑道:“我近來叫慣了他,卻忘了是你。
幼兒總是會依賴常伴在身邊的親人,從而產生強烈的依戀感。寶玉有人伺候,所以王夫人並沒有和他生活在一起,寶玉和王夫人雖然親暱,卻缺少類似的依賴;與寶玉心靈相通的是黛玉,而與寶玉日夜相伴的,並不是他的父母親人,而是身邊的丫鬟,她們和寶玉相處時間更長,從而更親近,寶玉和她們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寶玉對她們產生依戀的情感,也不足為奇。其中,最得歡心的,是活潑可愛、喜歡一起胡鬧的俏晴雯。
有過親身經歷的都知道,在清醒的時候,多數人會戴着面具,不願暴露最真實的想法,説話之前都會再三衡量,很少會想到什麼立刻説什麼,唯有在説醉話,或者似睡似醒時,真心話才會脱口而出。
寶玉半夜驚醒時,第一個叫的人是晴雯,她也是他下意識裏最信賴的人。第一,寶玉本來就不是掩飾情感的人,第二,在似夢似醒之間,是人最坦誠的時刻,無暇去考慮掩蓋內心的真實想法,
晴雯雖然喜歡寶玉,也不反感將來成為寶玉的妾侍,她卻沒有為此精心準備,也沒有提前籌劃,認清哪些是需要賣好的關鍵人物,她依然只是沒心沒肺的玩耍着,一點也不顧忌別人的看法,也不擔心寶玉對她的印象,更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打造一個温柔賢惠的形象,高興了嬉鬧,氣惱了使性,她毫不掩飾喜怒,可偏偏這樣坦誠率直的晴雯,才得到寶玉全心全意的喜愛。
晴雯充滿頑心,天真爛漫,寶玉自然更青睞。
品貌性情喜歡,情感心性依賴,所以,在夜半時分,寶玉首先想到的只有晴雯。
寶玉對晴雯滿是深切的依戀,他對晴雯的感情,不是突然產生的,是在每天的相處中形成的,來自於生活中點點滴滴的感受,情感逐漸加深,從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在日常中,伴隨着拌嘴與嬉戲,變得如同親人一樣,寶玉早已習慣了日夜有晴雯的陪伴。突然之間,如天崩地裂一樣,晴雯被趕了出去,就像是硬生生的撕裂,寶玉開始還抱着一絲幻想,以為晴雯還能夠回來,夢到她後,才知道永別了。
等寶玉意識到晴雯不在身邊,卻不是一時回家,而是永遠的天人路隔,可想他心底的刺疼。
襲人的不甘心其實,從一開始,寶玉依賴的對象是襲人,從書中襲人的口中可以知曉,最初寶玉習慣於呼喚她,只是後來才被晴雯代替,進而取代。
襲人笑道:“他一乍來時你也曾睡夢中直叫我,半年後才改了。我知道這晴雯人雖去了,這兩個字只怕是不能去的。”
瞭解襲人的城府後,再來看襲人此刻的笑語,可以想象她心中不知怎樣的忿恨以及暗自得意。
襲人想到,或者沒有想到,本來她考慮周全,想要和寶玉拉開一些距離,以便顯得做事穩重、舉止得體,卻給了晴雯機會。
襲人刻意討好寶玉,別有心計,變着法籠絡寶玉,但在天真無邪的晴雯面前,敗下陣來。晴雯對寶玉一片真心,雖然有情有義,但她不屑於用低下的手段,也不掩飾自己的缺點,在寶玉看來反而自然可愛。就像在《鹿鼎記》裏,相對各種討好的太監,少年康熙反而更欣賞淳樸自然的韋小寶。
襲人想要把寶玉往她以為的正道上引,她覺得寶玉應該花費更多的時間在功名上,不願讓兒女私情過多的影響寶玉。襲人的這些想法,或許成熟之後的寶玉才可以理解並體諒,而對於具有兒童心性的寶玉來説,卻不明白襲人為什麼要約束自己,不能由着性子來,所以寶玉會本能的更親近同樣天真的晴雯。
反過來,從襲人的角度看,寶玉雖然對她不錯,但更寵晴雯,襲人只會覺得心有不甘,用現代人的想法描述她的心理,就是“老孃為你付出這麼多,什麼都願意為你做,你還是會被狐狸精迷住”,但她拿寶玉沒法,只能轉向容易對付的目標。
事實上,相比寶玉房裏其他所有丫環,唯有襲人名分已定。換一種説法,襲人已經“上岸”了,本來用不着膽戰心驚的總想着自己將來沒有着落。
襲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夠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賞了四十兩銀子,這倒也算養我一場,我也不敢妄想了。”
其實,假如按照老實人的本分想法,大家相安無事最好,維持現狀,也不一定會有人跳出來挑戰襲人的位置。
襲人的陰謀或許另有原因。在這個時候,襲人已經轉變心態,開始以寶玉屋裏人自居,把自己的幸福與寶玉的前程緊密的交織在一起,她時刻站在替寶玉打算的立場上,用不同的眼光和想法去重新打量知根知底的姐妹們,產生了危機意識。可留下的丫環,必須是老實可靠的,會服侍,還要聽話;可能影響寶玉,會讓他分心的,一概踢走;而晴雯屬於狐媚型,是重點觀察對象,更不可能留下。
即便心中已生起了念頭,襲人仍然維繫着她的人設,在人前表現的仍然是温柔賢惠、得體大方,和姐妹們也有説有笑,顯現得關係融洽。
只見襲人晴雯二人攜手回來。
怡紅院裏的丫環們在人前一團和氣,表面上看,寶玉房內充滿了歡聲笑語。
襲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學壞了,專會架橋撥火兒。”
看不出,也想象不出襲人怎麼會如此心黑。只看表象,很難想象得出温柔賢惠的襲人會出賣相處多年的姐妹。
單看書中的這些描寫,讀者想象不到襲人居然會腹黑,只有從多方面分析利益得失,才能找出幕後的真正黑手,可以推測,毫無機心的晴雯更想不到好姐妹的心術和狠毒。
照襲人的想法,只會覺得別人和她一樣滿肚子心眼,所以會防着晴雯;而晴雯的想法,只會以為大家都是一樣的單純姐妹,根本想不到自己會威脅到別人的夢想,從而成為了“欲除之而後快”的肉中刺。
襲人的盤算襲人對寶玉一直有幻想,正因為有企圖,所以她才擔心其他丫環也有類似的企圖。就像小三上位後, 最需要提防的,會是那些和自己以往經歷相同的女性。
在寶玉被痛打後,襲人就向王夫人稟報,説寶玉一天天大了,要多加註意了。襲人心中最提防的,其實是晴雯,黛玉和寶釵的紛爭,是襲人無法干涉的層面;而且,襲人所擔心晴雯和寶玉會發生的事情,她自己已經做過,以小人之心去猜測,她以為晴雯也會有同樣的心思,如果真要爭寵,從各方面來看,實力不足,她競爭不過活潑漂亮的晴雯。
如今二爺也大了,裏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説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語説的‘沒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無頭腦的人,多半因為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作有心事,反説壞了。只是預先不防着,斷然不好。二爺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裏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有什麼避諱,心順了,説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貶的連畜牲不如。
有心算無心,在虎視眈眈的襲人眼皮底下,還能夠爭得寶玉的寵愛,而且還不是有意為之,可想而知晴雯的迷人,所以,也難怪襲人要把晴雯視作眼中釘,晴雯也的確是她的心腹大患。否則,在將來的爭寵中,襲人無論怎麼樣也不會是俏晴雯的對手。
在襲人看來,寶玉心中原本屬於她的位置被晴雯搶去,原本依賴她的寶玉,現在首先要找的,改成了晴雯,這讓襲人感到急切的威脅;而且,日子一天天過去,寶玉逐漸長大,會變得更有主見,寶玉的喜好將直接決定她們的地位,這讓飽懷希望的襲人不能想象和接受,她不甘心。襲人一直就有往上爬的夢想,為了達到目的,對於襲人,沒有不能割捨的親情,沒有不能利用的感情,沒有不能陷害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