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清朝的妖術大恐慌(圖)

1768年,中國悲劇性近代的前夜

某種帶有預示性質的驚顫蔓延於中國社會:一個幽靈—一一種名為“叫魂”的妖術——在華夏大地上盤桓。據稱,術士們通過作法於受害者的名字、毛髮或衣物,便可使他發病,甚至死去,並偷取他的靈魂精氣,使之為己服務。這樣的歇斯底里,影響到了十二個大省份的社會生活,從農夫的茅舍到帝王的宮邸均受波及。對於我們來説,這一切又有着什麼意義?

叫魂:清朝的妖術大恐慌(圖)

自《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   作者:孔飛力(美)  上海三聯書店

這是一個看上去正值感世的時代。但它的種種狀況,是否已在黑色妖術的掩飾下發出了非如此便不能為人感知的關於未來的警告?時處十八世紀,倚仗武力而來的西方人尚未出現,生活於那個時代的人們是否已在為中國近代社會創造着條件?聯想到中國人自那時以來的經歷,我們對他們生活於十八世紀的祖先竟會因當時的情形而產生鬼魂附體的可怖念頭,是否便不會感到大驚小怪了?

我們説,我們不能預見未來。然而,構成未來的種種條件就存在於我們周圍。只是,它們似乎都被加上了密碼,使我們在沒有密碼本的情況下難以解讀(當這本子終於到了我們手中時,卻又已經太遲了)。可是,我們確實可以看到難以為我們解讀的種種支離片斷,並必須賦予它們某種意義。我們自己當代文化的許多方面,大概也可以被稱之為預示性的驚顫,正戰戰兢兢地為我們所要創造的那個社會提供目前還難以解讀的信息。

歸根結蒂,我們最大的激Qing,就在於將意義賦予生命——儘管這種意義有時並不是顯而易見的。

浙江省的絲綢產區,是“一片廣袤而富饒的桑園”,也是地勢平坦的水鄉澤國。那裏溝渠與運河縱橫交錯,星星點點地分佈着人們居住的村落。在一位來訪者的眼中,“這些村莊好像是把守在這廣闊平原上的衞士,其蹤跡東達濱海,西抵丘陵”。在我們的故事開始前的百年間,這裏的居民已在從事着絲綢業,以至於“無處無桑樹,春夏之際,無人不事育蠶”。正如一位十七世紀的觀察者所描述的,居民們日夜勞作,收集生絲,“以抵付税款,併為衣食之靠”。

他們的生計完全依賴於絲綢市場,達到了“若不能獲利,則須售房市產”的地步。在這個已經徹底商品化了的地區中央,即位於歷史名城杭州以北約六十餘里處,坐落着德清縣城,南條河在流人太湖途中,正好從它的四圍城牆中穿

過。1768年,亦即清朝第四位皇帝弘曆(乾隆帝)必在位之三十三年,東面城端的水門與城橋坍塌了,正待重修。

阮知縣從鄰近的仁和縣僱傭了一位名叫吳東明的石匠。月22日,吳石匠和他的班子開始了打木樁入河的繁重工作。水位甚高,工匠們奮力趕工以完成任務。山截至3月6日,木樁終於打到了河底,吳石匠一班人開始安裝新的水門。到了3月26日,吳石匠發現米的儲備已不足以供他的一班人食用,便趕回三十里外自己的家鄉—運河岸邊的商業重鎮塘棲採備供給。當他回到家中時,人們告訴他,曾有一個陌生人問起過他的行止。一位名叫沈士良的農夫,為一件蹊蹺嚇人的事,要找他幫忙。

沈士良四十三歲,與他已經亡故的同父異母長兄的兩個兒子同居一院。這兩個侄子為人苛刻暴虐,不僅折磨他,拐騙他的錢財,還毆打虐待他的母親。當他覺得在陽間再無希望討得公道時,便決定訴諸於陰間的力量。他在土地廟的供案前焚燒了一張黃紙,正式向土地爺告狀。

2月間,過路人帶來了關於德清水門工程的消息,也給沈農夫帶來了新的希望。據他們説,石匠們需要將活人的姓名寫在紙片上,貼在木樁的頂部,這樣會給大錘的撞擊添加某種精神的力量,人們稱之為”叫魂”。那些因此而被竊去精氣的人,不是生病,便是死去。沈農夫懷着重新燃起的希望,在紙片上寫下了可惡的侄兒們的名字(因為他本人是個文盲,這名字是他好不容易從侄兒們保存的漁業商行的帳冊上描下來的)。此刻,沈農夫取出卷着的紙片問吳石匠:這東西有用嗎?你們有這個法兒沒有?


昊石匠其實什麼也不會。他知道,在一般人的想象中,石匠同木匠及其他工匠一樣,擁有兇險不祥的魔力。他無疑是知道沈農夫重述的那些流言的;但他更怕自己被牽扯進叫魂的罪惡勾當。於是,他立即召來了當地保正,將沈農夫扭送德清縣裏盤問。阮知縣下令將沈農夫打了二十五大板後才許開釋。然而,妖術問題給吳石匠帶來的麻煩卻並未就此結束。過不多久,他就會被捲入一場公眾歇斯底里的大爆發中。

早春的一個傍晚,一個名叫計兆美的德清人正在一位新近過世的鄰居家中幫着料理喪事。在回家的路上,他喝了幾杯酒。回到家裏時已經筋疲力盡。叔叔疑心他是在外面賭了錢,便打了他一頓。計兆美既羞又怕,從家裏逃了出去,走了六十多里路到了省府杭州,打算在這裏靠乞討為生。4月3日的三更時分,他不知怎麼來到了離杭州有名的西湖不遠的靜慈寺前。一個路人對他的口音起了疑心。

當計兆美承認自己是來自德清的時候,已被一大幫人團團圍住。人羣中有人高聲喝道:“你是德清人,半夜三更到此,不是做賊,定是因為你們那裏造橋,來到這裏叫魂的!”人們的怒火被煽動起來,他們抓住這個外鄉人,拳腳相加地毆打他。打過一陣後,他們又把他拖到當地保正的家中。

保正將計兆美捆在一張板凳上,恐嚇他道,如果再不講實話,就還要拷打他。計兆美已是傷痕累累,又被這一切嚇壞了,便胡謅出一個故事,説他確實是來叫魂的。“你既是叫魂的,身上必有符咒,”保正厲聲喝道,“從實招來,共叫過多少魂?”計兆美説,他身上本有五十張紙符,但已將其中的四十八張扔進了西湖。他用剩下的那兩張咒死了兩個孩子—孩子的名字是他胡編出來的。

第二天,計兆美先被帶到了營裏,又從那裏被帶到了坐落於同一城市的杭州府錢塘縣衙門。在那裏,一位姓趙的縣官向計盤問:“你是從哪裏得了這符咒的?又是誰在指使你幹這叫魂的勾當?”計兆美曾經聽説過有關德清縣城橋工程的種種謠傳,諸如木樁很難打到河底,石匠們需要借用活人的名字,以其靈魂精氣來為他們的大錘助力,等等。

他也聽説過,為首承辦的石匠是一個叫吳什麼的,並隱約記得此人的名字中有一個“明”字,便回答説:“是吳瑞(?)明給我的。”石匠昊東明即刻便被押到了錢塘縣衙門。當他被傳喚時,其中隱含的兇險不祥定然已搞得他惶惶不安。

所幸的是,計兆美未能從一干人中將吳東明辨認出來,他胡亂編造的故事因而也就不攻自破了。用刑後,計兆美承認他的全部故事都是出於害怕而編造出來的。此時,浙江地區的妖術恐慌已經引發了好幾起擾亂人心而又希奇古怪的事情。除了上述沈士良和計兆美事件外,值得一提的還有吳石匠的副手郭廷秀的遭遇。

3月25日,一位現年三十五歲、名叫穆方周的採藥人找到了郭石匠,企圖誘使他將一個紙包植入橋樁後打入河裏,這樣,穆方周便可以把他當作術士交出去,向當局邀功請賞。郭石匠大怒,揪住穆,把他拖到了縣衙門。在那裏,這位失風的告密者因為無事生非而受到重杖,並帶枷示眾。

這些事件搞得人心惶惶,省當局因而決定舉辦一次質詢,讓原告與被告當面對質,以便將此事作個了結。巡撫熊學鵬命令地方長官設立了一個由錢塘與德清兩縣知縣組成的法庭。計兆美又一次末能從一干人中將吳石匠辨認出來。當局暗中搜查了吳石匠的家,沒有發現任何與妖術有關的器物。

阮知縣早已在造橋的工匠中進行過個別調查,亦沒有發現有將人名植入橋樁後打入河裏的證據。原來所謂的妖術竟是如此!姓穆的採藥人、沈農夫以及倒了大黴的計兆美都被置於杭州城門口帶枷示眾,作為對於盲目迷信的大眾的一種警告。説到底,又有誰見過有人因叫魂的緣故而生病或死去呢?恰恰相反,倒是人們的輕信已經擾亂了民間的秩序。後來擔任浙江巡撫的永德在給皇上的奏摺中。就是得出了這種否定性的結論的。可是,要真正將對於妖術的恐懼從民眾的記憶裏驅除出去,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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