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槍入獄終獲無罪究竟是怎麼回事?一德路位於廣州的越秀區,東起海珠廣場,西至人民南路,是廣州最早、規模最大也是最著名的玩具批發市場。
時隔多年,王國其再次回到出事的地方。
也就是在這裏,當時賣仿真槍的他被逮捕。隨後被以非法買賣運輸槍支的罪名判刑。此後的日子裏,他坐了四年牢。
賣槍入獄終獲無罪 究竟是怎麼回事?
從一審被判10年,再審判改判4年,到撤銷一審、二審、再審判決,再到發回重審的多番煎熬。前後經歷了7年,現在的王國其終於盼來了檢察院撤訴,並在今年10月17日獲得43萬元國家賠償。
看着一德路商鋪裏琳琅滿目的玩具。他感覺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原點。但是現在的一德路已經與當年他所認識的不一樣了。或許變化的不是一德路,而是他自己。
■統籌:肖萍 ■採寫:新快報記者周聰 ■攝影:新快報記者 王飛
南下廣州
今年41歲的王國其,出生於河北邯鄲魏縣的一個普通農村家庭。家中共有8個兄弟姐妹,他排行老幺。
15歲時,初中還沒畢業的王國其輟學,跟着村裏的大人們,到外面去學做泥水工。
這一做就是20年。其間,他一直在天津、北京、瀋陽、邯鄲打工,最常乾的就是給高樓的外牆貼磚。每年只能在收小麥的5月和9月回兩次家。
2008年的秋天,35歲的王國其盤算着要告別這一行。他和妻子收割了家中唯一的一畝小麥,變賣了家裏的豬和糧食,換得4899塊錢,踏上南下開往廣州的火車,投奔姐姐王書愛。
已經在廣州打拼的王書愛,看到弟弟變賣了家當帶着妻子前來,不禁問道:“東西都賣了,你以後還要不要回去啊?”
“我來了肯定就不回去了,準備在這裏幹下去。”
當時的王國其下定了決心,還盤算着如果能在這裏幹下去,站穩腳跟,就把孩子接過來。讓他們在這裏上學,接受好一點的教育,也不用像自己一樣,為生計發愁。
初中沒有畢業的王國其不止一次對妻子説:“以後一定要讓孩子接受好的教育,考個學(校)。起碼要比我們這一代有文化。”
搭攤生意
王國其的不少老鄉在一德路開店賣玩具,他也加入其中。
由於租不起月租將近一萬元的完整店面。王國其以每個月1500元的價格,向一家店租了一面牆,搭了個攤,做起了生意。
起初,王國其在一德路的玩具城賒賬賣氣球、玩具飛機。一袋氣球100個,8塊錢一袋。不過生意並不好,一方面是因為沒摸到門路,對玩具並不熟悉,另一方面是他不善言辭,每當有客人前來詢問時,總是説不出個所以然。生意最差的時侯,甚至一個星期都開不了張。
儘管如此,名聲在外的一德路還是養活了王國其一家。“雖然生意一般,但交了月租,扣了生活費,還能存下點錢。日子過得馬馬虎虎,算是能温飽吧。”
直到2009年9月,在別人介紹下,他開始了“賣槍”的生涯。
一天,在中港玩具城有鋪面的左英問他要不要仿真槍的貨源。而此前,有好幾個客人經過他的小邊攤時,曾經詢問過有沒有仿真槍賣。
“這個能賣嗎?”
“沒問題,這個槍就是玩具,打不傷人。”
就這樣,王國其在左英的“幫助下”,加入到“軍火商”的隊伍中來。
這些“槍”,貴的有200-300元一支,便宜的30塊錢一支。一般賣一支槍能掙20-30元,遇上不還價的一支能掙到50元。顧客多是玩野戰遊戲的白領,還有家長給孩子買。
生意漸漸有了起色,王國其介紹起玩具的型號和價錢來也得心應手。此時的他,一心想的就是掙多點錢,把兒子接到身邊來讀書。
然而,就在王國其一家團聚的目標漸漸清晰起來時,他的人生突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賣槍”被捕
2009年10月19日發生的事情,徹底改變了王國其的一切。他清晰的記得,那年的10月,雖然已經入秋,但氣温依然炎熱。
王國其剛剛做完一單生意,有個外地的老闆在他這買了8把玩具槍,付了全款後讓他直接寄到外地。
王國其將玩具打包送給物流後,剛回到店裏就接到物流打來的電話:“貨有點問題,你來一下。”
以為是包裝或地址出了問題的王國其,剛到物流辦公室,就被警察以涉嫌非法買賣運輸槍支罪帶走了。
在得知王國其家中還存有玩具槍時,要求上門收繳。在回家的路上,老鄉看到了王國其,便通知了王國其的妻子。妻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連忙跑過來,連聲問道:“老闆,出了什麼事?貨是不是哪裏有問題?”
王國其別過臉對妻子説:“別説了,他們是警察。”
就這樣,警方共在王國其那收繳20支玩具槍。起初,他以為這事不大,很快可以回家:“把我拉到哪裏去判,它也是玩具,絕對不是槍。
讓他意外的是,他擺攤販賣的20支玩具槍中,有18支被鑑定為非制式槍支,也就是説是真槍。
在看守所裏,王國其問道:“我這就有罪了?我賣的是玩具怎麼變成槍了?”這些槍在王國其眼裏,不過是一些傷不了人的玩具。
牢獄人生
2010年3月,王國其從看守所被帶到廣州市越秀區人民法院開庭。直到此時,王國其和妻子才知道,自己的玩具槍是仿真槍。
同年5月,越秀法院作出一審判決:王國其非法買賣運輸槍支罪名成立,判決十年有期徒刑。
坐在被告席上的王國其,聽到判決感到天塌了下來。
“十年?這樣就十年了?”王國其當庭嚎啕大哭:“那種槍是塑料子彈,我還打到過自己的腿,就一個紅點,真的不傷人。”
一週後,他向廣州中院提出上訴,同年年底,廣州中院宣佈維持一審判決。
在中院宣判後,王國其從待了一年零四個月的看守所轉到韶關監獄。
令王國其想不明白的是,自己的上家左英,涉案金額高達500多萬元,判了6年。左英的上線林偉平,生產5萬多支“槍支”判了3年。而他只是賣了與他們相同的槍形物,就被判了十年。
在監獄裏,每當有人詢問王國其是怎麼進來的時候。
“賣玩具槍進來的。”
“玩具槍能判十年?你的槍肯定有問題。”
“我賣的就是玩具槍……”
對於王國其的回答,沒有一個人相信。
有時候,就連王國其自己都懷疑:“難道真的是賣的槍有問題?”
在王國其被判十年並轉入監獄後,妻子王書可每個月都會前來探視。
一次,王國其以為又是妻子來了,可是走到會見室門口時,覺得有點不對,定睛一看,竟是80多歲的老母親坐在裏面。原來,家裏人擔心老母親在有生之年再也不能與小兒子見上一面,便將她從老家接來廣州,並帶到監獄看望王國其。
母親看到身穿囚服的兒子,眼淚便止不住的往外流。母親一顆顆落下的眼淚,彷彿滴在兒子的心裏,王國其也哭個不停。
在短短半個小時的會見時間裏,母子二人並沒有説太多的話。
“為什麼?你賣的不是玩具嗎?”
面對母親的問題,王國其回答不上來,他也想知道為什麼。
在獄中,王國其的工作是焊接電腦線。由於能按時完成任務,表現良好,他獲得了二十多個嘉獎,但他從來沒有申請過減刑。因為申請減刑的前提是要承認自己有罪。
王國其很孤獨,總覺得自己跟獄中的其他人是不一樣的。“他們是真的罪犯,我不是。”
重審出獄
又是一次會見,這次來的是王國其的代理律師周玉忠。
“我知道你賣的不是真槍。”
“……”此時的王國其終於見到一個相信自己的人。
“你想不想申訴?”
“我……”
“想不想?”
“我賣的槍不是槍啊,讓他們朝我身上打吧。如果能打穿皮,我就認罪,否則,我就要申訴到底!”
經過家人與律師的不斷申訴,2012年8月,王國其的命運出現了轉機——廣州市中院啓動了案件的再審程序。
八個月後,刑期從原來的十年改成了四年,由於改判的刑期低於法定刑以下,案件要經過廣東省高院複核,由最高院核准才能生效。
2013年10月,王國其坐滿了廣州市中院再審判決的4年刑期,但由於該判決一直沒有核準生效,王國其以中止執行、取保候審的名義跨出韶關監獄的大門。
王國其出獄之後被家人接回到了位於一德路的出租屋,妻子王書可和兩個兒子見到他抱頭痛哭。
在王國其坐牢的四年裏,一家四口都為了同一個目標而活着,現實難題再次擺在他們面前。
“出來之後真的是傾家蕩產了,兩個孩子輟學基本上成了文盲,家裏還欠債累累。”出獄之後的王國其感到了壓力。
為了幫補家計,王國其努力工作。先是在一德路擺地攤賣新年剪紙,一張能掙一塊錢左右,後來又做起了走鬼賣水餃,和妻子起早貪黑忙了數月,終因收益不佳做不下去了。
做小買賣掙不到錢,他又想着出去找工作。可因為坐牢有案底,保安類的工作都不肯招他,而技能工種又嫌他沒有經驗或年紀大。
“感覺孩子也瞧不起我。”感覺抬不起頭的王國其只好提出回老家找工作,看能不能做回原來的泥瓦工。
於是,出獄不到一年的王國其再次與親人分離,一個人回到了邯鄲農村的老家。回到家中,見到了數年不見的母親,王國其重重地磕了個頭,從此與84歲的老母親相依為命。
2014年4月18日,王國其半年的取保候審到期,廣州市中院發出瞭解除取保候審決定書。此時,減刑的判決尚未核准生效,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就在這時,更令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是,2014年6月,廣東省高院突然宣佈:撤銷一審、二審、再審的判決,發回原一審法院越秀法院重審。
這意味着,王國其案再次回到了原點。
雖然案子回到了原點,但是對於王國其和其家庭來説,再也回不到原點了。
判定無罪
2014年11月26日,王國其永遠忘不了這天。這是越秀區法院對王國其案重審進行宣判。
“怎麼沒看到檢察院的人來?”
上庭後,王國其發現,今天的判決與平日有些不一樣。已經經歷了三次判決,準備迎接第四次的他對法庭程序已瞭如指掌。
儘管檢方的人未到,宣判卻照常進行。
“在訴訟過程中,廣州市越秀區人民檢察院以本案證據發生變化為由,於2014年11月17日向本院提出要求,撤回對被告人王國其的起訴……本院裁定如下:准許檢察院撤回對被告人王國其的起訴。”
對這一判決結果,王國其有些迷糊。宣判一結束,他就上前去問法官:“沒有宣判有罪還是無罪,我到底有罪沒罪?”
法官答道:“我沒説你有罪。”
“那撤訴是什麼意思?”
“撤訴就無罪了。檢察院已經撤銷了起訴,你可以去行使你的權利。”
王國其並未滿足於檢察院撤訴的結果:“撤訴總感覺有些不清不楚的,我還是想拿個無罪的判決書,還想讓法院説清楚,我賣的仿真槍到底是不是槍。”
就這樣,王國其在法院裁定後判決的第九天提交了上訴狀。
2014年12月,王國其為拿無罪判決,提出上訴;2015年9月12日,廣州中院裁定撤銷越秀區法院裁定,案件發回越秀法院重審;2015年12月30日,越秀法院再次裁定,准許越秀區檢察院撤回起訴。
在幾個來回後,2016年1月25日,越秀檢察院發出不起訴決定書,認定王國其沒有犯罪事實,不構成犯罪。
如釋重負的王國其在回家的路上反覆琢磨法官的話:“應該是説我可以申請國家賠償了吧。”
2016年2月,王國其已向廣州市中院提出了國家賠償申請,要求支付32萬元人身自由賠償金以及35萬元精神損害撫慰金,共計67萬元。
最終,因為王國其被限制人身自由共1461天,獲賠償金35.4萬元。廣州中院還酌情支付王國其精神損害撫慰金8萬元,也就是説王國其共獲得賠償金43萬餘元。
同時,廣州中院滿足了王國其的要求:向其户口所在地村委會去函説明判決及賠償情況,為其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
原點?起點!
王國其分別為兩個兒子起名王永飛和王永闖,寓意着兩個孩子能離開農村到外面闖世界。
由於自己讀書少,他希望孩子能讀書成才,以後上大學。
但這一切,都隨着他被逮捕而中止了。兩個兒子連初中都沒讀完,先後輟學到廣州打工。長時間的分離,使得父子之間出現了隔閡。
從前,在大兒子永飛心中,父親的形象是高大的,能聊得來的。可永飛發現,出獄後的父親,與自己心中的形象有着較大的落差。
面對生活的壓力,父子間的對話從來沒有順利地進行過。
隨着爭吵的變多,永飛離開了王國其夫婦,回到河北打工,這成了王國其心中的一根刺。
與此同時,母親的身體日漸衰老,妻子因多年的奔波勞累也都落下了病根。20多歲的兒子將面臨娶妻的問題,還有家人為自己打官司積壓下來的債務……
10月17日,王國其收到43萬餘元的國家賠償款。這筆賠償款,對王國其來説無疑是雪中送炭,也為這重生的家庭點燃了一絲希望。王國其決定先將債務還清,再用一部分錢為妻子和老母治病,另一部分給兒子娶媳婦。
雖然自己的案子至此終於結束,畫上了一個圓,這圓是句號,也是“原點”。
重新走在一德路的街上,王國其突然聽到有人打招呼:“老王,幹嘛呢?”
他一抬頭髮現是在這做生意的河北老鄉,他笑着回答:“走走,隨便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