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二章第十三條規定:學校應當在學生中,以符合受教育者特徵的適當方式,有計劃地開展生理衞生教育、青春期教育或者性健康教育。但由於沒有配套行政措施的出台,學校開展性教育所必需的人才培養、師資編制、研究課題經費、課時等都難以保證。
▲ 有專家指出,讓中小學開展性教育,要滿足4個條件:教育部門制定政策,把性教育納入學校常規教學,規定課時;有正規、成體系的教材和專業教師;全體教師都需要培訓,提升並改變觀念;家長需要同時接受培訓。
談起學校開展性教育的情況,四川省宜賓市江安縣江安鎮某小學班主任劉靜(化名)語氣中總帶着自責:“我以前太粗心了。最近才發現,我們班的孩子個子躥了一大截,有的女生身體上的變化就更加明顯了,寧願捂得滿身大汗也不肯脱外套。”
帶班多年,“粗心”的劉靜也逐漸意識到,雖然現在的年輕父母對孩子的培養都是全方位的,但他們往往忽視了“性教育”這個板塊。她一一舉例:兒童性侵事件頻發;孩子進入青春期不能接受身體和心理上的變化;出於對“性”的好奇,做出很多“傻事”……基於這些問題,劉靜認為,學校開展“性教育”刻不容緩。
近年來,社會、校園的性侵事件頻發,總會使性教育話題泛起波瀾。已有國際研究表明,通過學校開設系統規範的性教育課程,其教學效果最明顯。2011年國務院頒佈的《中國兒童發展綱要(2011-2020年)》也提出,“將性與生殖健康教育納入義務教育課程體系”。但至今,能規範開展性教育的中小學校鳳毛麟角。是受觀念阻礙,還是缺少教育主管部門的賦權?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背景下,本土性教育綱要該如何制定?中國婦女報·中國婦女網記者與多位教育工作者進行了深入探討。
缺乏專業教材、統一課程,老師“不好把握”尺度
進入新學期,劉靜最關切的是,儘快安排一節課單獨和女生講講發育帶來的身體變化,“我覺得這很關鍵,要讓孩子們從心理上去認同和接受自己的變化。”
早在小學一年級入學時,劉靜就曾給孩子們講過男女生的區別。她做了一個PPT,又自費買來《乳房的故事》《小雞雞的故事》《小威向前衝》三本繪本,在劉靜看來,這樣的內容和形式“形象、純淨、童真,讓孩子特別容易接受,又不會特別不好意思。”
劉靜所在的小學,性教育課程基本就以這樣的形式開展:“沒有安排統一課程,都是老師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給孩子們講一講這方面的知識。”但考慮到“男女生一起上課,對老師的考驗很大”,所以“除了一年級是孩子們一起上,其他年級都是女老師講給女學生聽,男老師講給男學生聽。”
其實,對於這種授課方式,劉靜心中也曾反覆琢磨:“能不能一起上?用一種自然而然的方式,讓學生們覺得這就是很正常的事情。或者再早一點,他們可能會更容易接受。”
但“什麼時間講最合適?怎麼講?講多少?”性教育中那些“微妙”的內容,始終是“劉靜們”“不好把握”的度。
就此,劉靜只能先懷着最簡單的想法進行,“目前,我就想讓學生獲得與年齡增長相一致的有關性健康、心理和感情上的知識,讓他們能對性發展中出現的種種現象(包括自己和他人)採取客觀和理解的態度。”
“社會上有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發生時,校方自然會有所討論和擔心,但在‘女童保護’兒童防性侵課程到來之前,都不知如何施教才更科學有效。”江西新餘某學校語文教師何紅坦言。
2016年,江西省新餘市未成年人保護委員會、市教育局、共青團新餘市委與中國少年兒童文化藝術基金會女童保護基金(簡稱“女童保護”)簽約成立“女童保護”江西新餘團隊,培訓考核了一批志願者講師,何紅就是其中之一。在學校大力支持下,兩三個月後,她便在學校開課了。
以“女童保護”講師的新身份站上講台,孩子們用“帶光的眼神”告訴何紅,“他們是喜歡這樣的課程的。課程結束後,他們也用依依不捨的表情告訴我,課程連帶着我都是受他們歡迎的。”
不過,即使學生、家長、教師反映良好,且“女童保護”的課程設計只有一課時,劉靜直言,也不是所有的學校都願意開展。
同為“女童保護”志願者講師,何紅和河南新鄉某小學校長祁彩都很清楚:“兒童版防性侵課程提供的僅是防性侵安全教育,並非專門、系統的性教育。規範的學校性教育一直是缺失的。”
分析原因,祁彩總結有三:“一是沒有專業師資,二是沒有系統教材和課時,三是觀念問題。”
祁彩曾用一個多學期的時間,把1~9年級學生、教師防性侵課程全部講完。為提高自身專業性,她還自費購買了很多國內外出版的性教育教材、繪本,又打印出北京師範大學兒童性教育課題組負責人劉文利主編的《珍愛生命——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不斷自我學習。
“老師都不好意思聽,更別説讓他們講課了”
為了讓更多學生接受這樣的普及,祁彩也一直致力於推廣,但響應甚微。“我們鎮上一共有七所小學和兩所中學,只要有機會,我就跟學校校長介紹、推薦我們的資源,種種原因,只有兩所學校校長和我約課。”
除了很多校長沒有性教育意識,對於農村學校來説,師資本就緊張,很多老師都要包班,即一個人講多門學科。更有甚者,“只要有一個家長反對,就沒辦法做。”祁彩表示,尤其在農村學校,老師根本不好意思講。“我邀請志願者講師來講‘女童保護’青春期版的課程,雖然我要求老師都要聽課,但因為內容涉及青春期性健康教育,有些老師聽了半截就出去了,不好意思聽,更別説讓他們講課了。”
基於現實境況,祁彩認為,讓中小學開展性教育,要滿足4個條件:教育部門制定政策,把性教育納入學校常規教學,規定課時;有正規、成體系的教材和專業教師;全體教師都需要培訓,提升並改變觀念;家長需要同時接受培訓。
特別是,教育部政策的制定、執行、督導和評比最為關鍵。“這樣學校就會執行,家長也不會有其他意見。”祁彩説。
中小學性教育仍只停留在生物課本中
農村地區學校開展性教育難抵傳統觀念和現實條件阻礙,而在一線城市,中小學性教育的開展同樣難達預期。
2010年12月27日,全國首家“青少年性健康教育基地”在朝陽區安慧裏中心小學成立。按計劃,今後該校每個班每學期都要上兩節性教育課。當天,北京林業大學性與性別研究所所長、青少年性健康教育基地首席專家方剛表示,未來基地將面向全國中小學生開放,提供從小學一年級至高中的性健康教育課程。當記者再次聯繫方剛詢問此事時得知,他所參與的學校性教育工作早已停滯。
2015年之前,方剛曾就學校性教育的開展培訓過數千名來自全國各地的中小學教師,如今,僅剩個別教師還在課堂上進行性教育,也只是在心理健康等課程上安排一兩節課時。
作為國內知名性教育專家,劉文利的經歷也大致相同。《珍愛生命——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剛出版時,北京曾有數十所學校專門拿出課時,由北師大培訓教師、授課。當時,這套課程設計的是每學期6節課,小學6年總共72課時。對於這些學校的專門設課,劉文利直言,“全國都很少見。”但由於該讀本不久引發爭議、最終下架,原來開設性教育課程的學校,一部分也陷入停滯。
關注到一些中小學採取的融合教育做法,即由各學科老師在上課時將性教育有關內容融入其中,而非獨立設課,劉文利一直存在疑問:“國際上已有研究證據表明,獨立設課的教學效果最好,這樣的教學效果是可監測、可評估的,融合教育怎麼評估呢?”同時她又指出,“當然,能融合總比沒有的好。中小學不設性教育課,甚至連健康教育課都不設置,那誰來教就是一個大問題。”
2011年,國務院頒佈的《中國兒童發展綱要(2011-2020年)》提到,“將性與生殖健康教育納入義務教育課程體系”。長期立足學校性教育的劉文利曾對此充滿期待,“如果能把性教育納入義務教育課程體系,那麼所有義務教育階段的孩子都有機會學習這些內容。”
如今她發現,“中小學性教育仍只停留在生物課本中。”更超乎她想象的是,她曾親耳聽老師、同學透露,在生殖這一章,有的生物老師仍然不講。
“從宏觀來講,人們對於性的接納程度、對性教育的接納程度,我覺得還遠遠不夠。”劉文利這樣評價,但“環境變得非常複雜了,特別是媒體環境。”她曾詢問一些學生:家長不講,學校也不講,你們怎麼辦啊?得到的答覆是:“通過同伴之間討論,再就是通過上網。”他們告訴劉文利:“我們能看到各種各樣有關性的信息,但是我們真的不知道是對是錯。”這讓劉文利深覺:“現在的孩子在成長中面臨着更多的困境和挑戰。”
加大投入,助力學校性教育儘快走向制度化
回顧我國性教育事業的發展,華中師範大學生命科學院教授、中國性學會性教育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彭曉輝認為,“改革開放40年來,從最初在討論要不要性教育,發展到如今在討論怎麼進行性教育?這是一個質的飛躍。”
但“目前的中小學性教育,基本都是中小學教師、校長、志願者等羣體‘蜻蜓點水式’的自發行為。”縱觀目前學校教育領域,他這樣評價。
要求學校開展性健康教育,我國早有法律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二章第十三條規定:學校應當在學生中,以符合受教育者特徵的適當方式,有計劃地開展生理衞生教育、青春期教育或者性健康教育。但彭曉輝指出,由於沒有配套行政措施的出台,學校開展性教育所必需的人才培養、師資編制、研究課題經費、課時等都無法保證。
在彭曉輝看來,學校性教育的遲滯,不僅在於缺少專業教師,更重要的是,沒有形成一套基於本土文化的、成體系的、能普遍開展的性教育大綱。
2018年1月10日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發佈的修訂版《國際性教育技術指導綱要》也提出,要“根據不同的文化開發較為本土化的性教育課程,使得全世界的年輕人都可以接受到適合自己的全面性教育。”
“應儘快組織專家學者進行試點研究,並逐步在教育主管部門的主導之下,確定我國本土的性教育發展綱要,對學校性教育內容、教育方式方法和進入渠道,做出有計劃的系統佈局。”彭曉輝建議,“應儘快建立學科,加大投入培養性教育的專業師資隊伍。”
需深入思考的是,我國國土面積廣袤,不同區域文化差異明顯,如何因地制宜十分關鍵。具體到如何在全國各地千萬所中小學中推進性教育,彭曉輝建議,性教育應先在條件較好的學校試推,並根據各個地區不同的發展水平,在國家整體發展綱要要求下,制定地方性方案,由此逐步深入推進。(記者 周韻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