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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包昱涵、王瑩
4點30分,遼寧鞍山,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剛剛灑下。柏劍和他的孩子們已經整裝待發,準備開啓每天16公里的馬拉松晨訓。
隊伍裏領頭的是柏劍,一件白色短袖T恤、一條灰色運動長褲,中等身材,利落精悍,符合所有人印象中一個體育老師該有的模樣。
可柏劍不僅僅是一名體育老師,他還是120多個孩子的“老爸”。從1995年至今,柏劍用整整25年時間,帶着一羣曾經被生活拋棄、被世界遺忘的孩子,跑出了一條屬於他們自己的人生路。
“我沒有那麼偉大,只是,人生短短几十年,應該做點有意義的事。”柏劍覺得,他這輩子,是找對了方向。
拉一把:“養孩子不像種樹苗”
柏劍開始助養第一個孩子時,沒想過這條路能走得這麼久、這麼遠。
今年47歲的柏劍是鞍山華育學校的一名體育老師,遼寧葫蘆島人。他從小家境貧寒,為了能唸書,吃了不少苦頭。
功夫不負有心人,1993年,柏劍成了村裏的第一個大學生。直到今天,他依然清晰地記得,鄉親們拿着大簸箕挨家挨户給他捐錢,連幾毛、幾分的票子都掏出來了,就為了湊足他的學費。
“能上學太不容易了,它改變了我的命運,所以我骨子裏總有一種執念,看不得身邊的孩子不念書、不上學。”正是柏劍的這份執念,讓120多個孩子“下墜”的人生,拐了個彎。
龐浩是柏劍助養的第一個孩子。1995年,大學畢業的柏劍被分配到鞍山市第二中學做一名體育老師,而龐浩則是二中的初二學生。
那一年,因為家庭變故,龐浩一下從之前成績優異的好學生,變成了逃課泡遊戲廳的“小痞子”。家裏沒人管他,龐浩也不願意回家,卻唯獨愛上柏劍的體育課——因為在柏劍那,龐浩“能感受到自己是被真心對待的”。
從此以後,柏劍的單身宿舍裏添了一副碗筷。
“之前都是好孩子,我覺得能拉一把就拉一把,不能讓孩子走上歪路。”就這樣,柏劍一頭扎進了這條助養之路。
他身邊的孩子越來越多,他們大多也像龐浩一樣,來自破碎或經濟困難的家庭,有的不願意上學,有的上不起學。他們反叛,卻又不安,就像一尾尾被命運的浪花甩到岸邊的游魚,在水邊反覆掙扎,而柏劍就是那一汪清泉。
然而,柏劍沒錢。一個月工資193元,三五個孩子還能勉強拉扯,十幾個孩子怎麼養活?
為了掙錢,柏劍試遍了各種副業。他在學校賣過盒飯,去夜市擺過地攤,承包過打掃教室的活兒,還兑過一個手機攤位。他就像一個不停旋轉的陀螺,恨不得一天能有48小時。
但這樣賺的都是小錢,一轉眼又全花在了孩子身上。眼瞅着孩子越來越多,柏劍開始不停地搬家,從學校的宿舍到傳達室,再到倉庫,最後只能去校外租房,跟打游擊似的一個月換一個地方。
難題總是層出不窮。第一個女孩兒來了之後,“單身老爸”柏劍徹底束手無策,“只好一通電話把老孃‘騙’過來,讓她來幫忙照顧孩子。”
柏劍本以為母親不能接受他的“自不量力”,一開始還和孩子們“串通”好了説辭。沒想到老人在瞭解情況後,只送了他一句話——“養孩子不像種樹苗,栽歪了可以摳出來重種。孩子要是走彎路了,這一輩子可能就毀了。”
母親的支持,讓柏劍的心一下就定下來了。
他把全部的重心放在了孩子身上,甚至和女朋友出去約會,身後都跟着一羣“兒子”“女兒”。不過,沒幾個年輕女孩子能接受這一聲聲“媽”。於是,柏劍過上了長達20多年的“單身爸爸”生活。
哥哥姐姐也曾經勸柏劍別再收孩子,他只説,“遇上了就是緣分,我看到了他們這麼可憐,必須得拉一把。”
奔跑吧:誰的人生不是一場馬拉松
“老爸,我跑不動了。”
“加油,寶貝!跑起來,你可以的!”
這段對話,幾乎會發生在每一個剛來柏劍這裏的孩子身上。跑起來,是柏劍教給孩子們的第一件事。
每天早上4點半,柏劍都會帶着孩子們進行16公里的馬拉松訓練。這不光是為了強身健體,更是為了更好地升學。
“送來我這兒的孩子,學習或多或少都落下了一些。而體育是條捷徑。”柏劍是體育老師,他希望藉助自己的專長,幫孩子們找到一條可行的出路。
選擇馬拉松是柏劍經過深思熟慮的。馬拉松很苦,沒什麼人練。但馬拉松不需要什麼天賦,它只需要汗水;馬拉松也不需要什麼裝備,它只需要一雙鞋。“這是一個下功夫就能出成績的項目。”
一到訓練時間,柏劍臉上的笑容“吧嗒”一下就不見了。孩子們都知道,“老爸”在訓練期間一向説一不二,專注而威嚴。
小孩子跑不動了,就讓大孩子拽着、推着他們跑。大孩子想要跑得更快,就拿繩子連着車,邊聽音樂邊跟着車跑。最難熬的冬天裏,孩子們裏面的衣服是汗濕的,但“睫毛和頭髮裏全是冰”。
“體育競技,就是更高更快更強,不斷榨取你的潛力。”柏劍總和孩子們講,成長中的苦難是財富。因為他自己就是這樣一路走來的。
孩子們也都懂。“剛開始覺得苦,後來看大家都在努力跑,就不覺得了。”“我從沒想過放棄,因為老爸説要靠這個吃飯。”“必須得給自己跑出一條路來,用命跑。”
讓柏劍欣慰的是,孩子們都很爭氣,他們在各項賽事中拿回來的獎盃、獎牌,擺滿了家中整整一面牆。這也成了他們進入大學的敲門磚——體育特招。
西安交通大學、西南政法大學、中國地質大學……如今,從柏劍身邊走出去的孩子中,已經出了48個大學生,8個走上了專業運動員道路,還有12個去部隊的。孩子們驕人的成績讓柏劍堅信,“自己帶着孩子們跑的這條路,是通的。”
“老爸帶來了我人生的轉變。”“是他給了我第二次生命。”“老爸永遠是我的偶像。”在孩子們眼中,柏劍無疑是偉大的。
但柏劍説,“路都是他們自己拼出來的。我帶他們跑起來,他們還要自己跑下去。”
窮開心:一種屬於大家庭的快樂
最開始當“老爸”的那幾年,柏劍還沒有實現心態上的轉變。他更像是一個教練員,悶頭帶着孩子們往前衝、拼成績,但看不到更多。
變化總是來得悄無聲息。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柏劍想得更長遠了,他開始真正以一個父親的姿態,去琢磨孩子們的未來,考慮那些伴隨孩子一生的事情。
“我想讓他們瞭解,每個人都是有價值的。”柏劍讓每個孩子在A4紙上寫下自己的優點,至少寫20條,然後貼在家裏的牆上。每天早上,還要進行1分鐘演講,就講自己的優點和進步。
好多孩子剛來的時候像塊冰,又冷又硬。他們不會與人溝通,更看不到自己的優點,是柏劍用心、用愛一點點焐化了他們。
在龐浩看來,柏劍把他們引向了一條更健康的成長之路。“他就像一個保護罩,把所有不好的輻射,都隔離在外面了。”
和孩子們在一起時,柏劍永遠都是陽光向上的。龐浩把他比作一個沒有出口的氣球,“好像壓力再大也不需要發泄,沒有出口,至少在我們面前沒有。”
最嚇人的一回,柏劍為了找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急得一頭撞上了門梁,直接把自己撞進了ICU。
但即使鬼門關走一遭,柏劍也沒有表露出絲毫脆弱,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孩子找回來了沒有。
25年,柏劍從一個青澀的大小夥子變成了一個年近半百的中年人。他也在帶孩子們訓練的過程中,落下了腰脱、跟腱斷裂等傷病,時不時就發作。嚴重的時候,他甚至好幾天起不來牀,但還是每天帶着孩子們跑步,不在他們面前表現出來。
只有一回,柏劍的“二兒子”趙勇見到了“老爸”的脆弱時刻。那一年,柏劍又搬了家,是個毛坯房。為省錢,他帶着孩子們自己搞裝修,非常疲憊。
一天夜裏,睡不着的柏劍拉着趙勇喝酒聊天。“我爸沒有酒量,他喝了一瓶就高了,然後開始哭。他邊哭邊問我,要是哪天自己不行了,我能不能接管這些弟弟妹妹?”陷入回憶的趙勇也禁不住哽咽,“可我哪能讓他‘不行’呢,我不能讓他有那一天。”
柏劍説,有頭髮誰也不想當禿子。他現在養在身邊的“兒女”有26個,同時供養這麼多孩子還有大學生,錢永遠是繞不過去的坎。
練體育的孩子飯量都大,一天一袋大米不在話下,菜也是奔着四五十斤吃。柏劍哪怕再精打細算,一個禮拜光吃飯也要一千塊錢。更別提還要買衣服、買跑鞋……最難的時候,家裏一年有五六個孩子考上大學,學費怎麼也湊不夠,柏劍急得咳了血。
龐浩不能理解柏劍。“做到這種程度,還這麼堅持。我有時候甚至覺得,他就是一個精神病。”
“很多人覺得我們傻。但我們就是一大家子在一起,吃大鍋飯,睡大炕,特別開心,窮開心。”柏劍的二姐看得通透。
她這些年一直幫柏劍照顧孩子們的生活起居,“其實每天都很累,只要不到躺下睡覺的點,就都是活兒。但也挺快樂的,大家庭的快樂和小家庭不一樣。”
去年10月,大齡新郎柏劍終於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婚房是一間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在孩子宿舍裏面隔出來的。
婚禮那天,柏劍家門口的街上站滿了人,“孩子們全回來了。”
夢想家:“能影響一個是一個”
柏劍覺得,總為別人着想的習慣是刻在他骨子裏的。“我小時候家裏雖然窮,但我知道我父母一直幫着照顧我們村好幾個孤寡老人。”
柏劍想,等他有能力了,也要幫助別人。“人要有格局,不能總想着自己那點事。”
在柏劍家裏的牆上,掛着一幅家訓:“天道酬勤,自強不息。心繫天下,大愛無疆。”柏劍想讓孩子們也學着理解這種格局,學着更多地理解他人。
在柏劍這裏,很多孩子都是帶着關於父母、原生家庭的心結來的。他們不能理解,柏劍問,他們也不願意説。“父母是孩子的根,不連那個根,孩子心不定,沒有歸屬感。那我就幫他們把這些理順。”
於是,在訓練之餘,柏劍專門留出時間讓孩子們誦讀一些經典書目,包括《論語》《孟子》《詩經》等。“我想讓他們靜下心來,通過學習經典去感悟一些做人的道理,比如孝順,比如感恩。”
事實證明,柏劍的辦法是奏效的。
17歲的羅偉對此深有體會。“老爸讓我們變得比以前更懂事,我慢慢能夠理解父母的難處了。”
5年前剛來時,羅偉還是個老打架的“刺頭兒”,而現在他已經是這個大家庭裏的“小總管”。在柏劍的幫助下,羅偉也和媽媽達成了和解,“每年過年會回去看看媽媽。”
朱洪偉覺得,柏劍享受的就是助人這個過程本身,“幫助別人會讓他更快樂。”
朱洪偉是柏劍最驕傲的孩子之一。去年,她剛從西安交通大學研究生畢業。“我們可能做不到老爸那種境界,但大家都有這份心,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另一個在西南政法大學讀書的“女兒”,也向柏劍透露過自己的“成績”——她教會了同宿舍的小姑娘洗衣服,還教會了她去食堂打飯。在那之前,小姑娘的衣服因為沒及時清洗生了蟲子,也不會一個人在食堂打飯。
這些都是讓柏劍最為欣慰的“成果”——在他的影響下,孩子們學會了為他人着想,長成了樂於助人的熱心腸。
龐浩則對於這份影響有些後知後覺。“我直到自己有了孩子才發現,柏劍對我的很多影響,都是潤物無聲的。甚至我現在對我孩子説的話,和當年他對我説的一模一樣。”
柏劍説,孩子們就像他撒出去的種子,到不同地方去開花結果了。“種下善因,能影響一個是一個。”
這25年,柏劍活得像一個夢想家。孩子們來來去去,柏劍的户口簿薄了又厚,厚了又薄。那就像是他的功勳簿,鐫刻了無數值得回憶的幸福時刻。
“我覺得值。”柏劍笑得堅定,時間的紋理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但那份風發的少年意氣不減當年,“只要還有孩子過來,只要還有孩子需要我,我就會一直走下去,和他們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