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光還是罪惡?“弗洛伊德之死”揭開“日不落帝國”殖民史陰暗面

【環球時報綜合報道】美國黑人男子喬治·弗洛伊德之死引發的反種族歧視示威,席捲歐洲多國。隨着一座座雕像被拆掉,歐洲的殖民歷史正成為焦點,特別是在曾經的“日不落帝國”英國。有歷史學家稱,人物雕像通常意味着“這是一個做過大事的偉人”,但現在,一些“偉人”被揭開另一面,就連“史上最偉大的英國人”丘吉爾也未能倖免。是示威者在無理取鬧嗎?很多人不認為如此。有關殖民史的陰暗面,英國從來沒有集體處理過,而這是它早晚都要面對的。

從“偉人”丘吉爾的人設説起

“史上最偉大的英國人。”2002年,英國廣播公司(BBC)舉行“最偉大的100名英國人”票選活動,結果丘吉爾力壓莎士比亞、牛頓等高居第一。在英國政府網站上,丘吉爾也被描述為“啓發世人的政治家、作家、演講家和領導者”。

對此,劍橋大學丘吉爾檔案中心主任艾倫·帕克伍德曾説:“丘吉爾獲得完全的偶像地位是件危險的事,因為這事實上將減損他真實的人性。”而那次票選,也因最終100人中沒有一名黑人而引起爭議,於是相關方迅速進行了一項“最偉大的100名英國黑人”調查。

其實,對於英國人而言,丘吉爾是一個複雜的人物。他在危急關頭拒絕向納粹德國投降,擎起歐洲反法西斯的大旗,並最終獲得勝利。在一些人眼中,丘吉爾是可與亞瑟王媲美的民族英雄。此外,丘吉爾為英國留下大量社會遺產,比如推動各地建立職業中心,工人們的茶歇時間和失業保險有了保障。更不用提他發表過的諸多演講、寫下的諸多文章,給英國人提供了豐富的精神食糧。他的《不需要的戰爭》還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然而,近年來越來越多的聲音開始批評丘吉爾,有人認為他驕傲自大,放大了自己在戰爭中的作用,這也是1945年戰爭結束後他卻沒能連任首相的原因之一。另一些人稱,丘吉爾口無遮攔,骨子裏帶有濃厚的種族主義。很多歷史學家承認,丘吉爾是一名狂熱的帝國主義者。他曾在印度、緬甸等國尋求獨立時,千方百計阻撓,阻撓無果後哀嘆:“我滿懷希望地注視着大英帝國,連同它的全部榮耀,它為人類做過的所有貢獻,咔嗒作響地崩塌了。”

“毫無疑問,丘吉爾是種族主義者。他認為白人是優越的,他曾明確地這樣説過。”即將出版《丘吉爾迷思》的作家裏查德·託耶對BBC表示,“丘吉爾對印度人給出過令人不悦的評語,説他們是信仰野蠻宗教的野蠻人;他也對中國人有過令人不快的評語。”2015年,《丘吉爾:榮耀的終結》一書的作者約翰·查姆利提到,這位前保守黨首相信奉種族等級,白人新教徒在最頂端,高於白人天主教徒,而印度人則高於非洲人。

因早前丘吉爾雕像遭塗鴉破壞,英國首相約翰遜連發8條推特,怒斥破壞行為。約翰遜是丘吉爾的“超級粉絲”,在成為首相前寫了一本名為《丘吉爾因素:一個人如何創造歷史》的書。不過,約翰遜特意在書中用一個章節介紹了丘吉爾的“種族主義”話語。例如,在上世紀30年代日本侵華戰爭期間,有人問及丘吉爾的意見,他表示“對黃種人打架沒興趣”。

“在一個階段,人們似乎是對的;另一階段,他們似乎又錯了。週而復始,多年之後,當時間的跨度延長,設定變化,會有新的比例,人們的價值尺度也隨之變化。”1940年底,丘吉爾在議會下院就前首相張伯倫去世發表演講。這番話放在今天,仍然十分貼切。

愛德華·科爾斯頓就是這樣一個被時間重新定義的人。他是奴隸販子,也是布里斯托人眼中的慈善家。然而,當“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抗議大潮襲來,科爾斯頓瞬間變成雙手沾滿鮮血的種族主義者,他的塑像被憤怒的示威者推倒。

為防止示威者做出過激行為,英國各地都在為可能遭到破壞的雕像提供保護。同時,人們呼籲重新認識這些雕像所代表的歷史時代和英國的殖民史。英國的殖民主義擴張跨越4個世紀,鼎盛時被稱作“日不落帝國”。最近,約翰遜2002年的一段話被媒體抖出:英國對非洲的殖民不應結束,這樣有利於非洲的經濟發展。工黨影子國務大臣瑪莎·科爾多瓦表示,這正是“我們需要就殖民主義影響教育人們的一個例子”。

“當歷史揮舞國旗時”

倫敦議會廣場上,除了丘吉爾雕像,南非前領導人曼德拉、印度“聖雄”甘地的塑像也被保護起來。英國官方杯弓蛇影?來這座廣場轉一轉就會明白,這樣的擔心並非多餘。但更復雜的問題是,對於爭議塑像倒下之後的社會走向,英國人的分歧究竟有多嚴重?

在廣場上,來自加納的皮耶爾對《環球時報》記者説,將塑像封箱保護並不能解決問題。“約翰遜沒錯,丘吉爾是二戰時期的英雄”,在倫敦當地大學修讀歐洲歷史的皮耶爾説,“但這不能掩飾英國的殖民歷史以及現今社會仍然存在的種族歧視。”皮耶爾説,他不贊成破壞歷史人物塑像,但他理解破壞者是想表達不滿,向政府施壓。

在蘇格蘭首府愛丁堡的聖安德魯廣場,紀念亨利·鄧達斯的紀念碑高達46米,從1823年起就被視作當地地標。作為英國18到19世紀最有影響力的政治家之一,鄧達斯曾針對一項本該廢除奴隸制的法案提出修正案,導致奴隸制的廢除晚了十幾年。當年的決定令他的紀念碑在2020年被噴漆塗上喬治·弗洛伊德的名字和“BLM”(黑人的命也是命)。

在牛津大學,示威者在奧利爾學院入口的英國裔南非商人羅德的塑像前高喊口號,要求校方拆除這名曾從事奴隸貿易的商界校友塑像。示威者和校方的拉鋸戰現在還在持續。

巴基斯坦裔的倫敦市長薩迪克·汗已宣佈組建專門小組來研究城內究竟有多少塑像、街名存在問題。據不完全統計,僅塑像就有超過50座被打上問號。但之前為什麼很少有人提出拆除?當地人告訴記者,弗洛伊德事件是直接的催化劑,讓已經在封城狀態下生活了三個月的英國人找到情緒爆發的突破口。當然,示威者並不是盲目尋找目標。

問題是,推倒一座座歷史人物的雕塑,究竟會給這個社會帶來多大變化?最直接的變化,是引發更大爭議和衝突。6月13日,議會廣場高呼反種族歧視的示威者們,與另一批聲稱要保護歷史雕像的極右人士爆發衝突,造成十多人受傷,包括維持秩序的警察。

在學術界,對於爭議塑像的去留,分歧也很大。來自倫敦高校的教授蘇珊娜·利普斯康姆直言,在英國本就不該有為那些從事人口販賣的歷史人物樹碑立傳的地方。但當地歷史學家湯姆·奧朗德認為,一些爭議塑像應當留在原位:“我不介意那座塑像人物曾是奴隸主。”

就布里斯托的科爾斯頓來説,有媒體稱,這樣一個奴隸販子雕像竟然在2020年的英國城市依然享受榮耀地位,應該嗎?科爾斯頓的雕像於1895年豎起,那時科爾斯頓去世已經170多年,奴隸貿易被廢除近90年。雕像被豎起時,正是大英帝國在全球擴張之時,該市統治者眼中只有科爾斯頓做的慈善,而無視他的鉅額財富從何而來。

“當歷史揮舞國旗時,它講述的往往是帶有傾向性的故事,而非真實的情況。”英國《衞報》的一篇文章稱,英國是一個在階層、文化等方面分裂的國家,靠推倒雕像填平不了這些鴻溝。英國的歷史是一個政治戰場,有人堅信其偉大和榮耀,有人看到有關累累罪行的謊言,但目前在公共領域,對前者的敍述依然佔據上風。

“作為黑人,我的第一反應是想看到這些雕像倒下。但我又想到,這麼做並不是好辦法。”英國第一位獲得歷史學教授職位的黑人奧利威特·歐迪勒對英國媒體説。在看到倫敦東區另一座紀念從事奴隸貿易的當地歷史人物羅伯特·米利根的塑像被當局移走保護後,她表示,眼下最急需的不是推倒或保護塑像,而是各方之間展開真正對話。否則,即便塑像被移走或推倒,問題依然存在。

懸而未決的問題:我們是誰?

“當系統處於劇變狀態時,重要古蹟總是被加上‘咒語’。”德國《時代》週報援引德國魏瑪大學歷史學家温弗裏德·斯皮特坎普的話説。文章稱,雕像儘管只是某種形式的事物,但它們能引發強烈的感情。它們被推倒,或被放入博物館,是政治動盪的象徵。

跨大西洋奴隸貿易持續時間長達400年,據估計,有多達1700萬非洲人被販賣,許多英國人藉此致富。但英國從來沒有集體處理過國家歷史的這一陰暗面,全國各地都有從事奴隸貿易的人的雕像和紀念碑。

在英國,只有1/5的高校在教授殖民歷史時強調了殖民主義造成的負面影響。同為前殖民大國,英國常常被拿來同德國比較。二戰後,德國進行了深刻的歷史反省,而英國從君主制、英聯邦到仁慈的統治等,想的是繼續維持其帝國架構。丘吉爾就是這一思想的踐行者,只是最終卻不得不親眼看着帝國沒落。1960年,美國時任國務卿艾奇遜説了一句讓英國人至今難忘的名言:“大不列顛已經失去了帝國,但還沒有找到自己的新角色。”

在不少人看來,英國國內正在發生一場“文化戰爭”,涉及對大英帝國曆史與榮耀的評判。有分析稱,以前,大英帝國的“優點”常被放大,比如廢除奴隸制、傳播文明等,而其殘酷的殖民統治則被相對淡化。如今,許多英國人仍懷有帝國情結,希望通過脱歐來恢復曾經的榮光,面對國家的衰落及如何挽救,甚至有一種病態的自我困擾。

中國社科院歐洲研究所副所長田德文對《環球時報》記者説,對殖民歷史反思,英國分兩個層級。二戰結束後,英國的左派(包括歐洲左翼)對殖民歷史反思比較深入。另一方面,這種反思有一定的精英性質。普通人中,有一部分人會受到影響,但更多人尤其是比較老派的人,反思並不深。在殖民者看來,殖民是給全世界送去福音。他們否認不了這裏面醜惡的東西,但總認為自己是文明人,給世界帶去了文明。這種觀念在西方社會各個階層普遍存在。

田德文説,美國著名人類學家羅伯特·路威曾提出文明與野蠻的範式,認為兩者不存在絕對的分野,後來這一派在二戰後成為歐洲知識界的共識。路威認為,任何一種行為都處於特定社會環境中,不能跨過這個語境去抽象定義文明與野蠻。殖民者認為,他們只有一面,就是送去文明。路威覺得這説不通,人家不需要你的文明,在特定社會環境下,這種“文明”做法是野蠻的。

爭議背後是英國社會分裂和身份認同問題。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副院長馮仲平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和美國相似,英國社會也嚴重分裂,脱歐造成的影響非常大,約翰遜兄弟甚至因為脱歐反目成仇。對於殖民歷史的反思,也有不同的聲音,包括英國政府內部。

“從新冠病毒、經濟和脱歐等來看,我們正躁動不安,面臨特殊的形勢。”談及英國國內的抗議與爭論,英國諾丁漢大學政治歷史教授史蒂文·菲爾丁説,“一切都懸而未決:國家認同、經濟以及我們是誰。”

【環球時報記者 強薇 紀雙城 青木 張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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