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在明末時就已經是四大奇書之一。與《西遊記》《三國演義》《金瓶梅》《紅樓夢》等相比,《水滸》別開生面,以盜賊的視角入手,描寫的是兄弟義氣。
但義氣深重、義薄雲天、重義輕利的《水滸》語言環境之中,也有一些不甚和諧的因素。諸如魯智深與林沖關係的虎頭舌尾、劫生辰綱八人組感情的淡化,都令人很難理解。
我們且一一看來。
一、魯智深與林沖的塑料兄弟情
魯智深之與林沖的兄弟情,起初有着非常合乎情理的發展過程。
魯智深初來東京,在大相國寺剛剛紮下腳,四周兩眼一抹黑。東京城藏龍卧虎,結交朋友是剛需。
這時來了一個在武藝上見識非凡的禁軍教頭,並且對自己讚賞有加。魯智深自然而然地在感情上對林沖頗為親近。
見第一面時,魯智深就把自己的底細脱口而出:“灑家是關西魯達的便是。只為殺的人多,情願為僧。”
真是恨不得把腸子翻出來給人看。
這邊廂剛一結拜,林沖老婆在東嶽廟被欺負,魯智深就帶人去幫忙打架。林沖被刺配,魯智深更是急公好義地全程護送,救了林沖一條性命。魯智深好好的大相國寺也就無法繼續棲身了,而是被迫流落江湖,去奪了鄧龍的二龍山寶珠寺,和武松、楊志廝混在一處。
魯、林都是純粹的好漢,手中沒有烏七八糟的人命案。二人之好,是純乎自然的惺惺相惜。又有過命的交情,照理來説,魯林應當是最鐵的兄弟。
然而自從野豬林分手之後,魯、林的關係突然間斷線了。
魯智深佔據二龍山,與梁山泊遙相呼應。三山聚義打青州時,魯智深讓孔亮去梁山泊搬救兵,魯智深言必稱宋公明如何了得,對他的心腹兄弟林沖卻絕口不提。
不提倒也罷了,畢竟宋江是重量級人物。但是及至魯智深歸了梁山,與林沖再見之時,一切都不是原來那個味道了。
魯智深沒有表現出多麼熱絡的感情,只是“動問”了一下林沖的家人情況。
林沖更是生份異常,連稱呼都變了,自稱“小可”。他當年與魯智深是結拜過的,就算不叫聲“兄弟”,官方一點,稱智深為師兄也算盡了情誼。
小可是什麼意思嘛!那是半熟不熟之人的叫法。當年的救命之恩,一聲“小可”,算是徹底衝散了。
到了後來,林沖和魯智深各走各的路,在梁山上無甚交集。徵方臘時更是各管各。魯智深在鎮江坐化圓寂,林沖當時尚未病故,但並未單獨來祭拜魯智深。
什麼原因呢?
二、大聚義蓋過了小聚義
兄弟聚義,是水滸的主題。
但這個主題之下,又是涇渭分明的層次感。
聚義的終級宗旨是替天行道、走向招安的體制化道路。
在這個大旗之下,兄弟聚義未免變了味。宋江的路線是,求大,求強,兼併。
固然人多了更熱鬧,固然108人看起來氣勢更盛大一些。然而這是政治套路,而非以義相聚。
當一葉浮萍歸大海,諸路兄弟都匯入梁山後,那些原本可歌可泣的、感人至深的兄弟情,在108人的大義之下,反而顯得微弱而蒼白。
比如説劫生辰綱八人組的分崩離析。
晁蓋死後,公孫勝過得越來越寡淡,在梁山大小事務中一言不發。雖然身為四大首領之一,卻從來不主動發表對時局的意見。甚至中途還以探母為名回了老家,如果不是梁山遇到高廉這個硬茬子,估計公孫勝都不會再上梁山。
這樣一個仙風道骨、沒了人間煙火氣的道長,你很難想象他再與吳用、三阮等人有什麼交集。
吳用則向更積極的一面轉化了。他完全融入宋江的政治體系之中,成為梁山決策層的核心之一,他的意志也完全被宋江左右,一門心思謀劃怎樣與朝廷對抗、媾和。至於原本上山的初心,估計也忘的差不多了。
劉唐、三阮與白勝這幾位劫綱老兄弟,沒有得到吳用任何照顧。甚至在108將大排位時,三阮被李俊、張橫、張順擠到後面,也沒見吳用站出來説些什麼。
李和二張是宋江的嫡系兄弟,吳用即便想説,也説不出口。
三阮村俗之輩,白勝人微言輕,更是無力應對大聚義的潮流。隨波伏沉已經不錯了,想要獨樹一幟、維護舊日的兄弟義氣,真是無法可想。
所以看看後來,劉唐在杭州被鐵閘壓死:
宋江聽得又折了劉唐,被候潮門閘死,痛哭道:“屈死了這個兄弟!自鄆城縣結義,跟着晁天王上梁山泊,受了許多年辛苦,不曾快樂。大小百十場,出戰交鋒,出百死得一生,未嘗折了鋭氣。誰想今日卻死於此處!”
作為劉唐昔日的生死弟兄,目睹了劉唐戰死過程的吳用,卻不加一語之評,沒有一絲悲哀,反倒是鎮定如恆地繼續為宋江籌劃攻打杭州的辦法。
可嘆,可悲。
大義之下無小義,大概就是梁山聚全108將後的基本形態。
三、林沖的小心思
林沖的形象,雖説原著描寫的是豹頭環眼,一幅張飛再世的模樣。但林沖的為人氣度,卻一點也不似張飛。
妻子當眾受辱於高衙內,他提起拳頭卻打不下去。當面遭遇上級領導的兒子,感情上為難倒也可以理解。
但林沖後來的表現卻令人大失所望。
王進只被高俅整治了一次,便毅然決然地作出逃離東京的決定。同樣是禁軍教頭,王進的待遇不會比林沖差,他同樣也不捨得丟棄這份來之不易的教頭之職。
但王進看得清世事,他明白正邪不同爐的道理,也不願向高俅低頭。兩害相權取其輕,他決定逃奔延安府。這既是王進的聰明之處,更是憑本事從頭再來的底氣。
林沖顯然沒有。
他忍着妻子被辱,甘心委曲求全,希望苟且地繼續在高俅手下過下去,保住一家衣食。
被髮配滄州,於路被兩個公人欺負,按作其他人,受一點腌臢氣都要瞪眼殺人,林沖卻甘願被欺負。內心所存的想法,無非是遇赦還鄉,重新過上良民生活。
到柴進府上作客,一個鄉野鄙俗的洪教頭,侮辱到頭上了,林沖仍是小心陪話。
風雪山神廟後上了梁山,為了一個棲身之地,再次忍氣吞聲地向王倫妥協。
他的一生,處處都想維護眼前能看到的利益,為了這點利益,一點邁開步子另闢新路的膽氣也沒有。
他或許是聰明的,但正是這份聰明讓他看到另闢新路的艱難,故而越發不敢挑戰新東西。
歸結到他和魯智深的關係,一切都豁然開朗了。
上梁山後的魯林關係,已經不是當年大相國寺開懷暢聊、切磋武藝的魯智深和林沖,更不是野豬林裏救命的魯智深和林沖。
林沖敏鋭地看出梁山大義與小義的關係,他比誰都明白,魯智深帶着二龍山、桃花山的人馬到來,相當於一派之主,宋江自然急於消化、溶解魯智深的地位,讓他迴歸一個普通的好漢兄弟,而非山頭代表。
那麼這種情況之下,誰敢熱乎乎地上來就提當年的結拜之義、救命之恩,豈不是給宋江上眼藥?
所以然。林沖一聲“小可”叫出了口,大智慧如魯大師者,自然聽出了言外之意。
你小心謹慎,我便淡然處之。
各退一步,各避三分。舊日之情,就是這樣一點點淡下去。
從這個意義上講,金聖嘆腰斬《水滸傳》,只保留聚義之前的章節,倒也合理。
人,誰不想要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