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丨於漪:一輩子做老師,一輩子學做老師
中國之聲特別策劃《先生》第四季,向以德性滋養風氣的大師致敬,為他們的成就與修為留痕。今天,讓我們走進教育家於漪的“課堂”。
於漪,人民教育家。1929年出生於江蘇鎮江。1951年畢業於復旦大學教育系,1978年被評為全國首批特級教師。曾任全國語言學會理事、全國中學語文教學研究會副會長。長期躬耕於中學語文教學事業,堅持教文育人,推動“人文性”寫入全國《語文課程標準》,她為人民教育事業奉獻了自己的一切,也獲得了黨和人民給予教師的最高榮譽,但她卻總説,自己“做了一輩子老師,一輩子在學做老師。”
【先生説】
於漪:教師要成為新時代的大先生。“大”就是人,人是頂天的,一橫就是兩個翅膀,擁抱祖國、擁抱民族、擁抱世界,大先生就是要有這種情懷。教師的生命是在學生身上延續的,教育就是一代一代的傳承。
△於漪早年講課照片
離開講台已久的於漪,即便腰椎受傷,不得不卧牀接受採訪,説起話來還是頓挫有力,一如當年。
於漪:我腰直不起來,腰椎骨折。畢竟九十幾歲了,除了腦子沒有壞之外,其他的都不行了,這是生命的規律。
把一代代人培養成有文化的人
△於漪年輕時
1929年,於漪出生在鎮江一户做小生意的普通人家。童年的於漪,在戰火中顛沛流離地生活。父親早逝後,母親帶着於漪兄妹5人艱難謀生。
18歲那年,於漪考入復旦大學。免學費、免生活費的教育系對於漪來説,是最經濟的選擇,更是內心早就播下的種子。
於漪:我讀鎮江中學的國文教師叫趙繼武。“煢煢孑立”,他教一個“煢”字。“煢”字上面一個草字頭,就像光榮的“榮”,下面一個“卂”,他在黑板上寫得大大的。窮,再窮脊樑骨要硬,是一豎!骨頭要硬,記住了。那個時候他穿着長衫,一面講,一面做手勢。當時我就感覺到老師是了不起的,因為一個人要脱離愚昧,應該要明理。做一個老師,實實在在地能夠把一代一代的人培養成為有文化的人,那麼國家民族就有希望了。
以生命認識生命
大學畢業後,於漪如願站上了三尺講台,成為原上海第二師範學校的一名老師。她先是教歷史,1959年改教語文。初掌教鞭,於漪用“如履薄冰”來形容。
於漪:上課一直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知道學生會問什麼問題。學生進學校每天上7節課、8節課,甚至9節課。課堂教學質量是會影響學生生命成長質量的。有時候1點鐘睡覺,5點鐘就馬上爬起來了。每一句話寫出來以後修改,用規範的書面語言改造自己不規範的口頭語。
△於漪和學生們在一起
“豐而不餘一言,約而不失一辭”,成了於漪為自己定下的講課規矩。哪怕是從家裏到學校步行一刻鐘才乘到車子的路程,於漪也在更新、完善着教案。即將開始的這堂課,怎麼開場、如何鋪陳,每一個字詞都打磨過很多遍。
一位青年教師曾隨堂跟蹤於漪3000多節語文課。對同一篇課文反覆教授中,他竟從未聽到過重複的講授。
於漪:論語裏頭講“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課要上到學生心中,一定是你全身心投入,用生命歌唱,以生命來認識生命,以一棵樹來搖動、撼動另外一棵樹。你只有自己真正修為做人,你的言行才會給學生以感染。
教育要育人
△伏案工作的於漪
“語文課就是基礎工具課”,“教書”就是具體任務,社會上的這些認知與風氣,在於漪這裏行不通:“教育不能只談育分,不談育人”。在她的堅持下,“工具性與人文性統一”被寫入全國《語文課程標準》。
於漪:教育既是科學又是藝術,你一定要發現孩子的優點長處,呵護它。有一個女孩,講話七七八八沒有條理,下課跟同學玩的時候講話就非常流暢。她每天到學校要走半個小時,我就給她佈置:你每天路上走碰到什麼人,心裏反應這是一個什麼人;旁邊花開,這個跟白玉蘭有什麼不一樣。訓練了半年,結果小孩子後來到初三年級的作文比賽,獲三等獎。教育就是把人的優美、人的潛能變成現實。果樹都不一樣,這是蘋果,那是梨,都很美。
△早年間報紙刊載於漪照片(左)
1977年10月,上海電視台邀請於漪去上一堂向全市直播的語文公開課。於漪選擇講授高爾基的《海燕》。
於漪:我總是想到,烏雲總歸要過去的,烏雲總歸是遮不住太陽的,因此我就想到了高爾基的《海燕》。
一時間,上海萬人空巷,大家守在電視機旁,爭睹她上課時的風采。在那個年代,人們能靜下來聽一節語文課,意味着教育領域的復甦。
1978年,一個新的時代來臨。中學語文的教學資料匱乏,已是全國首批語文特級教師的於漪,根據多年教學經驗,完成了《中學語文教學探索》《中學語文備課手冊》等多部著作。
於漪:我們國家的發展不平衡,農村的、邊遠地方的學生,學習條件要比我們差得多。怎麼把我們的一些認識、一些資料通過創造性的勞動,傳播到中部、西部以及農村。後來我就叫它《備課手冊》。
這些浸潤着於漪多年實踐心得的教學設計,很快在全國推廣開來。
“一個麪包”的故事
炬火一般的師愛,陪伴更多學生前行,既為學生之師,也做教師之師。於漪的很多學生,畢業後也成為了人民教師。她所帶62屆學生裏的生活委員肖龍寶,至今都記得老師買給他的一個麪包。
於漪:當時糧食很困難,男孩子長身體的時候配置的那點糧食經常吃不飽。有一次他生病發高燒,説“於老師我真想吃一個麪包”。我當時配置只有22斤糧票一個月,省下一頓,然後把糧票給一個同學,請這個同學買一個麪包給他。但是我跟那個同學講,不要告訴小龍。
△於漪和學生們在一起
三十多年後,於漪因病住院,肖龍寶千里迢迢趕來探望老師。
於漪:他説,“我就是要來謝你幾十年前的一個麪包,你讓我懂得了什麼叫愛學生,因此我就把這個愛給到我所教的所有學生當中。”他帶的班級都是優秀的班,他教的學生,他都是以善良的心對待,以自己的生命去温暖別人的生命。
幾十年前的一個麪包,讓幾代學生受益。師道傳承,讓於漪感嘆不已。她勉勵青年教師:要成為新時代的大先生。
於漪:這個“大”字本身造字妙不可言。“大”就是人,人是頂天的,一橫就是生了兩個翅膀,擁抱祖國、擁抱民族、擁抱世界,大先生就是要有這種情懷。教師的生命是在學生身上延續的,教育就是一代一代的傳承。
做下一代人向上的階梯
600多萬字論文專著、2000多節公開課、培養三代特級教師,這是於漪用人生寫下的數字。在她的影響下,更多的年輕人走上了講台。
年輕教師:於老師,當初我在電視上聽到您説,“煢煢孑立”的那個“煢”字,那一豎就是民族脊樑,我深受感動,就也來當老師了。
於漪:“我也來當老師了”,那好啊。我們民族總是要傳承下去的,年輕要有為。
△於漪發言
於漪的老伴黃世曄是復旦大學教授,兒子、兒媳、孫女、孫女婿也都是教育工作者。在黃世曄98歲生日時,孫女黃音送了一本相冊給老兩口作為禮物,每一張相片上,都配有手寫的圖説。其中一篇是這樣寫的:
“氣温再高,這個樓道還是涼爽的。最開始爺爺和我爬得一樣快,慢慢就被我趕超了,再後來我會先爬到一層的平台上,再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折返到樓梯中央接爺爺……”
一個家庭裏,上一輩人是下一輩人攀爬的梯子;對於一個民族,於漪這樣的先生,又何嘗不是下一代人向上的階梯?
【記者手記】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我是記者何源。採訪中,説到興起處,於漪朗誦起了《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這首描寫故鄉鎮江風光的詩詞,是她最偏愛的一首。
她説,每次讀起它,彷彿都能看見講台上一身長衫、神采飛揚的趙老師,給學生們划着“煢”字那挺拔的一豎。
於漪説,趙老師是點亮她生命的一盞明燈。我問,那您又為多少學生點亮了明燈?她笑而不語。教育,從來就不是結果,而是生命展開的過程。93歲的於漪,就像釘在三尺講台上的一柱紅燭,那些許微光,無限地延伸,無盡地鋪展。
監製丨高巖
審稿丨肖源
記者丨何源
播音丨王嫺 王澤華
製作丨李曉東
來源:中央廣電總枱中國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