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亞傳統的政治倫理中,一個政權的合法性是相當重要的,通常來説,後一個王朝都會承認前一個王朝的合法性,同時宣稱自己是繼承其法統,唐代隋、明代元、清代明皆是如此,一般來説,實現全國一統的政權,有這個功績在,基本上都會被視為合法王朝,即使風評不好(中國典型的是晉、秦、隋和元)也不會被剝奪合法性,除非是極為特殊的情況,中國歷史上出現了兩次,分別是新莽和武周。
而在越南,則有一個朝代非常特殊,其武力平定了全國,建立了全國性政權,享國24年,然而封建史觀中,此朝風評極差,300年都不被承認為正統,這便是越南歷史上著名的“西山朝”!
“西山朝”是個什麼樣的朝代呢?它其實是越南農民起義的產物,公元1771年,越南國內政治腐敗,民不聊生,當時位於越南西山地區的地方豪族阮氏三兄弟(阮文嶽、阮文侶、阮文惠)發動農民起義,短時間橫掃越南全國。
注:現代越南人對西山朝評價反而比較高,因為其在對外戰爭中表現極好,圖為越南影片《西山豪傑》
武力統一全國,論功績另立乾坤完全是沒問題了,可為何後繼的王朝不認它呢?是因為其後來殘暴嗎?這不是,中國歷史上的秦朝和隋朝也因為統一後過於殘暴而風評不好,但並不影響其本身“正統王朝”的地位,越南西山朝之所以被定位偽朝,主要是後繼王朝和它又仇,這就要説到幾百年的歷史了。
西山朝崛起之前,越南國內實際的政治情況非常怪,其名義上是一個統一國家,但事實上已經分裂,這段時期被稱為“鄭阮紛爭”,名義上,越南還屬於後黎朝,但後黎朝的權利早就被北方的鄭主架空,體制被稱為“黎皇鄭主”;而南方則是完全獨立的“阮主”控制,其名義上仍承認“黎皇”,但事實上就是一個獨立國家,一般稱為“廣南國”。
注:鄭阮紛爭形勢圖,藍色為鄭,黃色為阮
南北雖然爭鬥不斷,後來都打累了,就在清朝調停下於1672年停戰,劃定江為界,於是“自是南北弭兵”,越南維持了100多年的和平。
但是,封建王朝是有封建王朝的宿命,運轉100多年後,南北兩政權均已經極度腐敗,國權搖搖欲墜,南方尤其如此,當時越南南方阮主控制區土地幾乎被兼併殆盡,農民困苦,領地官員貪污腐敗嚴重,而且克重税,再加上連年的自然災害,於是農民起義此起彼伏。
公元1738年,阮福闊成為廣南國第九代君主,其貪圖享受、沉迷女色、窮兵黷武,國事日衰,其死後大臣張福巒矯詔擁立其第16子,年僅11歲的阮福淳繼位,自然,大權被其獨攬,其殘酷地將朝中稍微正直些的大臣誅殺殆盡,國人皆恨張福巒,將他比作秦檜,稱之為“張秦檜”。
1769年,暹羅出兵,企圖恢復對柬埔寨的統治,但事實上是主要針對廣南國阮氏。最後暹羅獲勝,阮主被迫放棄侵佔柬埔寨的領土。這使得廣南國國內矛盾徹底激化,公元1771年,著名的西山起義爆發。
西山起義是越南歷史上最大規模的農民起義,當地阮文嶽、阮文侶、阮文惠三兄弟,在西山邑建立屯寨,舉起義旗,以聲討張福巒、擁立世孫阮福暘為號召發動民變!早已經受夠張福巒殘酷統治的廣南國境內大部分農民、山區少數民族,華人均擁護阮氏兄弟,所以西山軍很快橫掃全國。
越南發行的西山起義紀念郵票
北方的鄭主鄭森得悉南方舊阮大亂後,在1774年,命大將黃五福率水步三萬大軍,以征討舊阮權奸張福巒為名,入侵舊阮領地,西山軍和鄭軍交戰,但卻戰敗了,西山集團感覺自己夾在鄭主和阮主之間頗為困難,審時度勢投誠鄭主,阮文嶽和阮文惠分別接受鄭氏所賜“西山校長”、“壯節將軍”、“西山校前鋒將軍”等封號,成為鄭主名義上攻伐阮主的先鋒。
之後數年,阮氏兄弟橫掃舊阮殘軍,公元1778年阮文嶽在闍槃城(今越南中部的歸仁)自稱西山王,改元泰德,建立西山朝;阮文惠受封為龍驤將軍。
但是,舊阮勢力沒有被完全殲滅,王族阮福淳甚至流亡暹羅,意圖藉助暹羅的力量復國,公元1785年,西山軍在美湫附近的瀝涔和吹蔑(又作蔑)一帶沿岸設立陷阱,同時派遣一小隊西山軍前去引誘駐守沙瀝的暹羅軍,採用誘敵深入的伏擊戰術大敗暹羅軍隊,暹羅軍隊數萬被殺,從此“心憚西山如虎”。
南方平定後,阮氏兄弟自然和鄭朝翻臉,開始北伐,先是攻取鄭氏所佔的舊阮都城富春,然後阮文惠擅自繼續北伐,由鄭主這邊投誠過來的大將阮有整建議“誠以扶黎滅鄭為名,天下莫不響應”,果然,由於鄭主“將惰兵驕,朝廷無復紀綱”,西山軍勢如破竹,1786年攻破鄭氏政權,擊斃鄭主鄭棕。
但是,問題在於,此時越南還有一個名義上的朝廷後黎朝,阮文惠攻克鄭主都城昇龍後,便覲見黎顯宗,獲封為“元帥扶正翊運威國公”,娶黎顯宗之幼女黎氏玉昕為妻。
但此時,最遺憾,卻也是農民政權中幾乎無法避免的事情發生了——內訌!
西山起義三兄弟
阮文嶽得知阮文惠擅自北伐,準備派人阻止,然而誰知到阮惠(阮文惠別名)勢如破竹竟然攻破了鄭主,其擔心阮惠據昇龍自立,便率部星夜北上,與黎皇、阮惠一同會面。此時黎顯宗逝世,黎昭統帝繼位。昭統帝將阮嶽(阮文嶽別名)迎入城中,住在鄭主之府。數日後,阮嶽請黎昭統帝、阮惠一起來府中,承認黎昭統帝對北河的統治權,阮惠、阮嶽率軍一同南返。
1787年,阮惠獲阮嶽封為“北平王”,居於富春;阮嶽則自稱中央皇帝,居於歸仁府;阮侶為“東定王”,居於嘉定地區。
很快,衝突爆發,阮嶽和阮惠兩兄弟反目成仇,阮惠發佈檄文,列舉了阮嶽的罪狀,並首先發兵攻打阮嶽,包圍歸仁城,城外建造土山,把大炮放在土山上轟擊歸仁城。阮惠軍的炮彈大如鬥,阮嶽見勢力不敵,命人拾炮彈哭於太廟之中,親自登上城樓對阮惠説:“皮鍋煮肉,弟心何忍?”(越南平定省獵人習俗,捕獲獵物之後,將其皮剝下當作鍋,以烹煮獵物的肉。此處是骨肉相殘的意思),阮惠悲傷地大哭,撤兵解圍。此後阮嶽與阮惠達成和約,以板津為界,廣義以南歸阮嶽,昇華(今廣南省昇平縣)、奠磐(今廣南省奠磐縣)以北歸阮惠,雙方各自為政。
注:阮惠,阮氏三兄弟中能力最強者,由於在抗擊暹羅和清朝的戰爭中表現英勇,被現在的越南人視作民族英雄
此後,越南北方地區不穩,阮惠出兵北伐,1788年,以黎昭統帝為首的黎氏遺族,向中國清朝要求出兵援助,作為宗主國的清朝決定履行義務,乾隆表示要“興滅繼絕,滅阮扶黎,原非利其土地”,於是爆發了著名的“清軍入越戰爭”。同年,下決定抗清的阮惠稱帝。
清越戰爭
戰爭初期,清軍極為順利,勢如破竹順利到達昇龍後,擁立黎昭統帝復位,之後阮惠親自帶兵反擊,阮惠趁清軍慶祝春節之機,對駐守玉洄(今河內市青池縣玉洄社)、棟多(今河內市棟多郡)等地的清軍發起突襲,清軍大敗,退回邊境以內,之後主動向清朝請和,得到面子乾隆帝同意講和並承認了阮惠為安南的新君主。
阮惠是一代雄主,其不僅基本控制了越南全局(當時西山朝的形勢是“政令多自(阮文)惠出,(阮文)嶽惟據有歸仁、富安而已”),還對外有野心,其扶持華南海盜勢力,天地會等反清勢力,有侵略清朝,吞併兩廣的野心,甚至積極建造兵船,糾集了國中精鋭的大象兵團,計劃渡海入侵廣州!
不過,阮惠的野望還沒實現的時候,便於1792年暴斃了。
而此時的西山王朝,實際上已經相當危險了,別忘了,舊阮勢力沒有清除乾淨!
阮福映,廣南國武王阮福闊的孫子,1775年春季北方鄭氏軍隊攻陷富春(今順化市),阮福映隨其叔定王阮福淳南逃至嘉定(今胡志明市一帶)。1777年定王及新政王阮福暘為西山軍所殺,阮福映被推為大元帥,並於1780年稱王,據嘉定(今胡志明市一帶)與西山軍對抗,1782年被西山軍擊敗,流亡富國島,旋即逃入暹羅求援。
在西山朝起內訌的時候,舊阮的阮福映準備重整河山,1787年,他得到西山朝內訌的消息,復國之心再起,其集結了一系列舊阮殘餘勢力,購買了先進的法國戰船、武器,並招募了一些法國志願軍,從海路出擊,由南往北攻擊,連破平順、平康、延慶等府,使得南邊阮嶽的勢力越來越弱小,僅僅據有歸仁、廣義、富安三府之地。三兄弟中最沒用的,守衞南方的老二阮侶也在1787年因此死亡。
藍色部分是阮文惠統治的北部;而黃色則是由其兄阮嶽統治;綠色則是阮福映的勢力範圍
而西山勢力此時仍忙着內鬥,1792年一代豪傑阮惠去世,阮嶽親自帶了下屬300多人去弔唁,不過新繼位的景盛帝阮光纘不準這個伯伯過來,還派兵阻撓,阮嶽只得派遣妹妹前去富春弔唁。
1793年,阮福映全力攻擊阮嶽,阮嶽兵敗如山倒,被迫向富春朝廷求救,景盛帝阮光纘派陸軍步兵一萬七千人、戰象八十匹南下救援;又派水軍數十艘戰船從海路支援,阮福映見不能敵,退兵。
接下來的劇本沒有任何懸念,這支軍隊不準備空手而歸,他們控制了阮嶽的首都,兼併了阮嶽勢力,阮嶽氣憤而得病,吐血而死。其子阮文寶被阮光纘廢為孝公,食邑為屈辱性的一邑。
然而,重新統一的西山朝並不強大,這個朝廷的內政很差,大多數官吏仍然由舊官吏和地主豪紳充任,而一些將領也蜕化成新的統治階級,繼續實行腐敗統治,導致越來越不得民心,所以儘管統一初期西山朝仍然對舊阮發動攻勢,但進展不大。
西山朝玉璽
1795年,西山朝再次內亂,將領互相猜忌殘殺,阮福映趁機北伐,西山朝廷離心離德,節節敗退,1799年,阮福映軍攻進歸仁,不少西山軍將領投降。1802年,阮福映攻克升龍,俘獲阮光纘,西山政權覆滅。
而越南也進入了最後一個封建王朝——阮朝!阮朝的前身就是鄭阮紛爭時期的阮主,西山朝是其死敵,其恨西山勢力入骨,所以西山朝成為越南歷史上唯一不被認可的歷史王朝,阮氏三兄弟被官方定位為叛逆,其統治的西山朝被稱為“偽朝”,“偽西”。
當然,對於西山勢力更是不留後患,阮福映率軍回到順化後,押解西山朝君臣至順化太廟行獻俘之禮。阮光纘及西山朝宗室阮光維、阮光紹、阮光盤等凌遲處死之後五象分屍;武將武文勇、陳光耀等梟首示眾;阮嶽與阮惠的屍體被從墳墓中掘出,搗棄其骸骨;。西山阮氏一族男女的頭顱被永久囚禁於牢獄,骸骨則統統被搗碎揚灰……
於是,曾震動南國的西山起義就有了一個如此血腥的結局,不止阮嶽和阮惠兄弟兩人若知道如此,是否會悔恨前夕的離心離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