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考上985,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丨對話黃燈

新學期剛開啓,那場改變許多人命運的高考,已結束近兩個月。在這期間,有個“發明”時間僅三個多月的新詞,成了很多人口中的流行語——“小鎮做題家”。有人預言,這個詞將在未來成為像“精緻的利己主義者”那樣人盡皆知的精闢詞彙。

“小鎮做題家”,是那些通過高考進入重點高校,從物理上離開了“小鎮”,但在精神上沒有辦法擺脱小地方的青年的自稱。它最早出現於豆瓣小組“985廢物引進計劃”。這個成立於今年5月10日的小組,成員很快從個位數增長到近10萬。

作為“小鎮青年”敍事下的衍生詞彙,“小鎮做題家”實際上是985、211大學的學生對自己生存狀態的形象化表述,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精英學生對於自己精神世界略帶沮喪的描述。

然而,現實中通過高考進入高等教育體系的大學生,某種意義上皆可被稱為“做題家”。如果我們跳出狹義的“小鎮做題家”討論,會發現二本、三本和專科學生面臨着相似的困境,卻被排除在討論之外,而這背後,則是中國高等教育機制的代際變化和社會流動的歷史變遷。

截至2020年6月,全國有3005所高等學府,其中本科院校1258所,人們熟知的985和211院校只佔100多席。中國二本院校的學生,從某種程度而言,折射了中國最為多數普通年輕人的狀況。然而,相較“985five”們,二本及以下學生面目卻是有些模糊。

近日,學者、作家黃燈出版了最新作品《我的二本學生》,關注中國最普通二本院校學生的命運。黃燈在一所二本院校從教,長期的課堂教學以及課後的師生交流,使她成為這羣學生成長變化的見證者。

沒考上985,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丨對話黃燈

《我的二本學生》,黃燈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2020年8月。黃燈在這本書中分享了15年的一線教學經驗,對4500個學生的長期觀察和長達10年的跟蹤走訪,也有兩屆班主任工作的總結思考,更有近100名學生的現身説法。

哪怕二本院校的孩子,還是可以通過教育改變命運。為什麼這些出身小鎮的985大學生開始自嘲“廢物”?相比而言,二本學生有哪些優勢?“小鎮做題家”如何才能擺脱自我封閉和自我否定的情緒,迴歸接地氣的生活狀態?本期“反向流行”主播董牧孜聯合理想國播客“Naive咖啡館”主播郝漢,邀請嘉賓黃燈教授聊了聊“小鎮做題家”該如何通過自我反思,和過去和解,面對真實的自己。

沒考上985,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丨對話黃燈
沒考上985,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丨對話黃燈

為了方便大家收聽長節目,反向流行已經在書評週刊的微信小程序,以及網易雲音樂、喜馬拉雅、蜻蜓fm等多個音頻平台上線,在以上平台搜索“反向流行”也可以聽啦!

沒考上985,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丨對話黃燈

(長按二維碼即可收聽)

01

沒考上985,

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

郝漢:在某種意義上,“小鎮做題家”一説是在文化上對於村鎮出身的回望。黃燈老師會認為自己是“小鎮做題家”嗎?

黃燈:初聽“小鎮做題家”五個字,感觸特別多。由於年齡和工作經歷的緣故,我見證着這一羣孩子的成長,卻從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會自我標榜為“小鎮做題家”。這種身份認同一方面特別準確,另外一方面又特別讓我難受。

我觀察過,現在的學生考上985、211大學的難度,一點不比當時我們“70後”考上對應層次的大學難度小。我當初上的大學是一所專科學校岳陽大學(如今已被合併),儘管對沒有復讀一直遺憾,但我還是有考上大學的自豪感,我不否認內心深處瀰漫的天之驕子的真實感覺。為什麼當年一個專科生都會有天之驕子的感覺,但是現在一個985、211大學的學生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廢物,一個“小鎮做題家”?這種自我認知的差異,值得琢磨。

另外,我覺得我當年不是“小鎮做題家”,首先我不來自小鎮,我出生在鄉村,其次,我的求學過程中,做題真的不多,那時沒有刷題這個概念。換言之,我沒有像現在高考的孩子那樣,陷入無盡的題海,做那麼多題。我記得我們當年的試卷,都是用鋼板刻出來再油印的。老師們覺得刻一張試卷是非常神聖的工作,會精雕細琢地選題目,整個教育過程中重複性勞動很少,教育理念偏向讓學生用盡可能少的時間掌握知識,而不是讓他們拼體力。所以我在讀初中和高中的時候,還有大把的時間去寫信、交筆友,甚至談戀愛、寫詩,也會參加大量的家務勞動,從來不會覺得少做一套試卷就很焦慮。

沒考上985,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丨對話黃燈

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現任教深圳職業技術學院,著有《我的二本學生》《大地上的親人》等,主要從事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曾獲 “第二屆華語青年作家獎”非虛構獎、《當代作家評論》年度論文獎等。

郝漢:在豆瓣“985廢物引進計劃”小組中,也會有些二、三本學生或者專科的學生抒發自己的遭遇,但有部分(當然不是全部)被諷刺説:“你只考了四五百分,還好意思説自己是小鎮做題家嗎?”目前在狹義的定義中,沒考上985、211,沒考上重點大學是不配稱為“小鎮做題家”的,你怎麼看這種説法?

黃燈:很多人會認為,學歷歧視由來已久。但根據我的觀察, 根深蒂固的學歷歧視,是近十幾年伴隨應試教育的推進才被強化的。在我讀大學時,專科學校和本科學校、重點大學之間沒有明顯的鄙視鏈,充其量專科生會發自內心羨慕名校學生所擁有的教育資源,能去更好的城市見更多的世面,而不會覺得彼此命運有天壤之別。在考研和考博士時,只要符合學校的報考條件,專科生和北京大學本科生的起點,在招考的學校看來,沒有本質差異。

我碩士和博士在國內較好的大學入讀,跟學校的本科生也有過接觸,因為這時高校已經全部並軌,我能感覺到他們比之地方院校,會有更強的自豪感和身份上的優越感。而我因為在並軌之前進入大學,這種因為學校差異所帶來的認同差異,並沒有如此明顯。話説回來,我高考那年,湖南文科專科和本科之間的分數線原本差異不大——我當初如果再多考4分就可以進湖南師大,再多考二十多分,可以進一所較好的重點大學。但現在,專科和本科的分數線相差幾百分,普通本科和重點本科相差幾十分,重點本科和頂級大學又有不小的距離,所以,這種無形中的優越感也有現實根據,985、211大學學生嘲諷地方院校學生不配稱為“小鎮做題家”,彷彿也有道理。

02

出身與出路:

從小鎮到大城市有多遠?

董牧孜:黃老師提醒了我,原來“小鎮做題家”這個誕生於當下的詞語有非常清晰的代際指涉。高考是村鎮孩子走出家鄉、成為大都市人的最主流途徑,在這個意義上,能夠“考出來”的小鎮青年其實都算得上“小鎮做題家”級別了。

我的碩士論文是關於小鎮青年的文本分析。的確,自上世紀90年代伴隨城市化、人口流動的展開,那些來到大城市謀求發展的鄉村和小鎮青年,已經歷了幾波的代際流轉。我當時選取了賈樟柯的電影、李檣的劇本《孔雀》《立春》以及郭敬明的經歷與小説,來處理小鎮青年的身份認同問題。這些作品之中,“70後”“80後”小鎮青年同樣面臨的是渴望走出家鄉的急迫心情,以及從小地方來到大都市發展遭遇的真實困境;然而代際差異也造成了他們情感基調上的變化。

在賈樟柯和李檣的故事裏,“70後”小鎮青年的挫折感、自卑感與遭遇的阻滯更大,他們安身立命的社會資本更為匱乏。尤其是文藝青年,他們渴求獲得大城市認可的文化資本,有一種於連式的激情,但也會在出身問題上自我輕賤。

以郭敬明為代表的“80後”小鎮青年,則在城市裏痛苦而又不動聲色地從頭學習整套生活方式的轉變。他對於差異、品位的感受更敏鋭,憑藉強烈的自我發展的慾望最終達成從“小鎮青年”到“新上海人”的身份及認同改造。

郭敬明早年黯然書寫身為小鎮文青的疼痛與憂傷,但在後期的《小時代》系列裏,他完全是以“東方巴黎”的主人翁意識,透過時代姐妹花的故事來為當代上海立傳了。

沒考上985,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丨對話黃燈

電影《小時代》劇照

相比更容易在大城市找到自己社會位置的“80後”小鎮青年,今天的“小鎮做題家”在情緒上又發生了新轉變,對於個人出路有了更大困惑。很多人會覺得過去殘酷的刷題應試教育,導致自己現在難以靈活地融入新環境,在求學和工作方面相比城市中產階級的孩子有更大的障礙。

黃燈:我們生於上世紀70年代的那批大學生,如果能夠獲得一個文憑,在工作上就有基本的保障。上世紀90年代末期高校並軌市場化改革之後,個人和單位直接對接,國家分配退場,給大學生帶來更多選擇餘地的同時,也帶來了不確定性。我們那會兒很難想象大學畢業後去廣州、北京工作,但是現在的孩子可以自由選擇工作的城市,會有更大的期待,也會面對更大的壓力。成長是獨立的個體面對和融入龐大的社會的過程,現在的孩子在這個過程中有更大的自由,也有更多具體的困惑和挑戰。

董牧孜:面對這種自由,我們可以選擇成為怎樣的人?有個思維導圖精妙地呈現了“小鎮青年”和“小鎮做題家”之間的關係。“小鎮青年”分為兩類,一種是奮鬥的,一種是不奮鬥的——前者是“小鎮做題家”,後者則可能淪為“三和大神”;而“小鎮做題家”之中也有不同的精神狀態,繼續細分的話,當“小鎮做題家”不再奮鬥時,就變成了“985廢物”。在小鎮青年的兩個分類之外,還有一塊飛地是“小鎮文青”,他們是難以描述的存在。“小鎮青年”的精神狀態和可能的出路,被這幅思維導圖戲謔地調侃了一番。

沒考上985,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丨對話黃燈
沒考上985,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丨對話黃燈

03

西方高等教育:

顯性的階層區隔,隱性的社會分層機制

郝漢:“985廢物”之“廢”,不是説他們欠缺能力和智識,而更多是指向出路問題。“小鎮做題家”困惑的是,良好的高等教育沒有給他們帶來相應的經濟資本或者社會地位。而這種尷尬的情形之所以存在,前提是因為中國較為公平的教育機制允許這種流動的存在。這十幾年間,中國各行各業的財富積累非常迅速,不管是政府官員、商人家庭,還是醫生、律師、教授和技術人員的孩子,都會在一所大學裏相遇。這種相遇本身就體現了一種可能性。

相比中國,西方(特別是英美)的教育分層尤為明顯,而教育分層是社會分層在教育領域的可視化。我想分享一下我在英國讀書時觀察到的教育分層情況。

我在利茲大學讀書。這是英國一所著名的中部工業城市的中產階級紅磚學校。學校中有位朋友成績優秀,原本可以申請劍橋大學,但最後還是選擇了利茲。他覺得自己沒有足夠的社會資本在劍橋進行置換和騰挪,而利茲的培養機制和學校氛圍更適合他。從中國人的角度來看,這是很奇怪的,因為我們通常會選擇排名更靠前的學校。

還有一位在劍橋讀書的英國朋友,畢業之後去了一個很普通的中學當文法老師。那所中學的學生可能只有五分之一會上大學。但這位朋友身上也沒有我們“小鎮做題家”那種落差感——英國人好像很自然地接受了教育和社會中的階層分化。

董牧孜:類似的情況,出現在法國學者迪迪埃·埃裏蓬在《迴歸故里》一書中。他一直在處理階級區隔給他帶來的痛苦。迪迪埃逃離出身的情緒跟今天的“小鎮做題家”有相似之處,他面對的是置身於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天地時,如何解決自處的問題,需要處理的不只是現實出路問題,還有如何安放心靈世界的問題。

沒考上985,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丨對話黃燈

《迴歸故里》,[法]迪迪埃·埃裏蓬著,王獻譯,後浪丨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2020年7月

郝漢:《出身》這本書提到一些數據:美國收入位列前四分之一的家庭裏,80%的小孩會獲得學士學位,但是後四分之一的家庭裏,只有10%能夠獲得學士學位;美國四年制大學的學生主要來自富裕家庭;哈佛大學近一半的學生家庭收入是全美的前4%,但是哈佛大學只有4%的學生家庭收入位於後20%的尾巴。美國的經濟特權的代際傳遞是通過教育體系去完成的。

在就業環節,頂級Elite Professional Service(簡稱 EPS)專業服務公司和頂級名校也會在聯手製造招聘實踐中的不平等選拔,他們往往通過隱秘的個人興趣要求去招聘跟自己在文化上同構、同質的人。一位大公司的受訪者甚至説:“我不是為公司招人,我是在為我自己找一個下班也能去喝一杯的朋友。”所以即使中間階層的孩子進入了名校,在招聘環節中仍然沒法獲得高薪工作。當然,中國也有類似的情況。

沒考上985,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丨對話黃燈

《出身》,[美]勞倫·A·裏韋拉著,江濤/李敏譯,理想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2019年6月

黃燈:找工作的確更多取決於社會網絡和資源。學校的學生在畢業後,也會以校友的身份,跟自己的輔導員、班主任保持聯繫,時間長了,這種積澱的聯繫,對下面畢業的學生就業就會起到作用。我在《我的二本學生》提到的廣東F學院,儘管不是財經類的名牌院校,但依仗廣東的地緣優勢和專業優勢,就業一直還不錯,其中一個現實的原因是,廣東地區60%的銀行行長都來自這裏,廣東唯一一場金融類的專場招聘,也會在這裏舉辦。學校的傳統會積澱成為資源,這也是為什麼一個學生,在一所優勢明顯的大學畢業後,會順利通過一條隱秘、約定俗成的路徑,更好地踏入社會。

除了從出路問題來理解“小鎮做題家”,從教師的角度來看,學生的迷茫,可能意味着他們在介入社會時,碰到了一些自己沒有意識到的具體障礙。我觀察過很多重點大學的孩子,他們身上的學生氣非常濃,對現實中的人情世故比較隔膜,一般的大學老師會僅僅注重專業知識的傳遞,而沒有意識到,對尚未成人的大學生,其實還要因勢利導地教他們一些與社會相處的能力。我在帶學生的過程中,在專業知識以外,也會利用一些機會,教學生一些和人溝通的技巧,比如告訴他們寫郵件要有具體的稱呼和禮貌的結語,告訴他們如何客氣而明晰地向別人表達基本訴求。我的很多學生第一次給我寫郵件時,既沒有稱呼,又沒有結尾,直接發送一個附件。他們並不是不懂禮貌,而是真的不會寫郵件。一個整天做題的孩子靠自己很難意識到這些細節,當他們獨自面對複雜的社會時,真的會有一種茫然感。

04

廣東二本學生:

接地氣的生存狀態

董牧孜:“小鎮做題家”其實是由一批相對而言更為精英的學生去定義的,但現實中大多數“小鎮做題家”可能是黃燈老師的書中所寫的二本學生、雙非大學生或專科學生。黃燈老師有觀察到自己的二本學生是否也有這種自我命名、或是在網絡上抱團抒發情緒的做法嗎?

黃燈:“小鎮做題家”是985、211大學的學生對自己生存狀態的形象化表述,也是他們對自己精神世界的描述。這種主動地對自己進行文化意義上的分析,在我的學生身上還真是很難出現。

廣東學生都想得挺實在的,他們希望畢業後能夠找到一個“好工作”——能夠解決自己的基本生存問題,不給家裏增加負擔的穩定工作。

廣東的孩子在精神上似乎難以陷入虛空,他們的生存能力較強。我的學生很多都熱衷於商業活動,他們會特別在意在社會上的實踐經歷,上了大學之後一定會去做兼職。有的學生在大一、大二的時候就會做生意,我也可能會成為他們的顧客之一。他們很少和我聊文學問題,但有時會聊一些與現實緊密聯繫的問題。比如之前我們學校為了保證食品安全不允許外賣進校園,有些潮汕的學生就會把自己家裏人叫來,在學校門旁邊開一個快餐店,再利用學生身份,把外賣帶進學校。

郝漢:這跟你之前對於大學教育實踐的認識有落差嗎?

黃燈:説心裏話,的確有落差。因為我覺得年輕人應該有更豐富的內心世界,應天然地更關注精神層面的東西。不過,他們倒也並非不關注這些,他們只是特別能夠認同,通過自己的努力活下來是一個人的基本。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經常和我説,她北京的前同事,都是一些名牌大學的教授,不少孩子大學畢業後,因為嫌工作不滿意,寧願待在家裏,也不想踏入社會,讓父母特別發愁。這種情況,在我的學生身上,幾乎不會發生。他們即使家境再好,也樂意去外面發傳單,去飯店端盤子。這可能是廣東的實幹精神帶來的薰陶。

董牧孜:或許是985、211大學生對於自己的未來有更光明的預期因而也就有更大的落差,而普通大學的學生可能會有更安於生活、腳踏實地的規劃?

黃燈:我只能講具體的經驗。儘管我已經寫完了《我的二本學生》,但我並沒有得出一個明晰的結論,我當初的寫作目的,主要是想通過個人的觀察,呈現近二十年來的教育圖景,想還原一些現場,留下一些一手資料,我越來越覺得無法得出一個清晰的結論。我有時想,這種情況,除了我的主觀感覺,可能也和地域經驗有關。一個受過市場經濟深度洗禮的地方,和一個沒有受過深度洗禮的地方,兩者的觀念差異明顯。

我在教學過程中,發現那些來自安徽或者甘肅的學生,和廣東學生的差異也蠻大的,在具體的課堂裏就更明顯。我記得有一次上課講海子詩歌,有個學生就哭了,他説他離海子出生的地方很近,而在同一堂課上,有一些孩子就覺得海子的詩歌挺搞笑。

05

擺脱出身詛咒,

如何通過教育與自己和解?

郝漢:在《迴歸故里》中,迪迪埃在成為教授之後,常常會想到他當屠夫的哥哥,總有種“我可能成為他,但是我沒有成為他”的念頭。對於他哥哥來説,迪迪埃是法國一所不錯的大學的老師,是他們家裏的“一個幽靈”。黃燈老師在《大地上的親人》《我的二本學生》兩本書中,也涉及對自身經歷的反思。黃燈老師的個人經歷中有這樣的部分嗎?

黃燈:對,這也是我必須面對的問題。大學畢業以後,我在一家工廠工作,1997年從機關下到車間,1998年下崗,因此決定考研。讀大學時,我跟現在的年輕人一樣,特別把自己當回事。現在再去看以前寫的那些風花雪月、完全不着調的東西也會臉紅。但在成長的過程中,把自己看得特別重,特別在意別人的想法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沒考上985,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丨對話黃燈

《大地上的親人》,黃燈著,理想國|台海出版社出版,2017年3月

以前,我對知識的力量深信不疑,但經歷了1998年的下崗,我突然認識到個人的生命經驗也特別重要。985、211大學的學生為什麼自稱為“廢物”?因為在他們進入社會之前的教育裏,個人經驗是完全被遮蔽的。他們做的每一道題,讀的每一本教材和老師發下的每一份資料,在他們的生命裏佔據着重要的位置,他們的村莊、小巷,父母及祖輩的勞動,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都不作為教育資源而存在。而對年輕人而言,如果他們不能充分接納自己的個人經驗,並從中獲得實在的生存依憑的話,就特別容易陷入虛空。

因此,我在給學生上公共課時,會盡量幫助他們喚醒對真實生活的感覺。我會改變跟學生的交流方式,比如説讓他們以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村莊和自己真實的困惑寫作文,會利用教師的身份,儘可能引導他們坦然面對個人生活中挫敗和不堪的經歷,諸如貧窮、自卑等。我在帶學生的過程中發現,那些能夠走出這一關,坦然面對自己的過去,坦然面對真實自己的學生,會更順暢地進入社會,會更好地承受社會的複雜和鍛壓。面對學生的精神成人,大學教育的一個基本目標,是讓學生的內心變得強大,讓他們能夠接納真實的自我,提升個人認知。

當然,這種看法,顯然和我的個人成長有關。在武漢大學讀碩士的時候,其他同學都是名牌大學的本科畢業生。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訴別人我以前是下崗工人,也不説我的專科學歷。我覺得這很丟人。但我後來問自己,為什麼你會覺得專科生是丟人的,為什麼你會覺得自己以前是下崗工人是丟人的?這又不是我的錯。

我婆婆在世時,每次回去看她,面對親人,都會有一種真實的荒謬感。雖然婆婆晚年衣食無憂,有地方住,子女也孝順,但不能否認,她一輩子幾乎就是在生存中掙扎,我哥哥一天到晚勞累不停,也僅僅是謀得一口飯吃。而丈夫和我通過唸書來到城市以後,生存的主要工作,是整天寫一些跟他們永遠也不會有關係的論文,這種明顯的對比,不得不讓我反思和追問。我那篇流傳比較廣泛的文章《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可以看做是自我清理的產物。人需要經過反思才能接納自己,獲得重新思考的起點。

我清理完自己內心的東西以後,就可以坦然面對真實的自己,寫作、跟人的相處特別是跟學生的交流也會變得非常真誠。我覺得通過教育和反思,一個人是可以真正成長起來的,這在我的生命經驗裏面是特別清晰的脈絡。

董牧孜:要怎麼獲得一種接地氣、有實在感的生存狀態?對於今天的“做題家”來説,邁出這一步是艱難的。

黃燈:一個年輕人陷入迷茫的時候,去做一些具體的社會實踐是特別好的。我會跟學生説你們下課如果沒事可以到天河區龍洞的城中村逛一下,跟快餐店老闆、外賣員聊聊天,要跟真實的世界和人接觸,幹具體的工作,它會讓人產生跟專業學習以外的與現實更堅定的關聯。

高等教育除了從大方向上搞教育改革,還可以站在教師的層面,探討老師在自己的行動範圍之內的改變。我很反感高校老師只寫論文,不關注學生、不注重教學的趨勢,教師的本職工作是把課上好,把學生培養好。儘管我做得也並不多,但是我覺得只要對學生稍微多關注一點點,多引導一點點,他們就會有特別大的改變和成長。這也是老師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我從湖南來到廣東後,覺得做實事特別重要,對一個老師而言,我會覺得好好帶幾個學生、把一堂課上好比寫一篇論文更有意義,也正是這種認知,促使我留意學生的個人成長,願意花時間耐心傾聽他們的心聲,並記下和他們的相處點滴,並寫作《我的二本學生》。

沒考上985,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丨對話黃燈

本文作者:董牧孜;錄音整理:周潔;播客:黃燈X郝漢X董牧孜;音頻剪輯:吳優,張佳琦;編輯:四毛,木子。校對:趙琳。文章封面來自電視劇《最好的我們》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來源:新京報

版權聲明:本文源自 網絡, 於,由 楠木軒 整理發佈,共 8285 字。

轉載請註明: 沒考上985,就不配自稱“小鎮做題家”嗎?丨對話黃燈 - 楠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