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清帝國在甲午戰爭中戰敗…
相較於兩次鴉片戰爭,這次失敗給予中國的衝擊要大得多,這主要有以下原因:
其一,輸的對象不同,之前輸的是西方列強,這咱們不熟,打完後知道了人家英法很強,但這次輸給的則是數千年來被中央帝國視為彈丸之國的鄰邦日本,這讓人很難接受!
其二,代價極為慘重,兩次鴉片戰爭的規模相當小,清王朝的內政外交權力喪失其實還是有限的,後期的同光中興又使得表面上國勢重振,但甲午戰爭,清王朝不僅喪失了最重要的藩屬朝鮮,宗藩體制全面崩潰,就連自己核心漢地台灣省都丟了,自宋代之後,中原王朝還未簽訂《馬關條約》如此屈辱的條約,而賠款2.3億兩白銀,幾乎是鴉片戰爭賠款的十倍!
日本人繪製《馬關條約》簽字時的情景
顯然,剛剛打完仗的中國人對日本人不可能有任何好感,但令人感到驚訝的是,在很短的時間之內,中日關係便迅速好轉,還進入“蜜月期”,大批中國留學生赴日留學,日俄戰爭中,中國民間普遍支持日本,1898年,黃遵憲出使日本,光緒皇帝親自修改國書,御筆親加“同洲同種同文最親愛”九字,以圖中日交好!
為什麼會出現如此詭異的情況?
我們知道,兩國間外交關係受到很多因素影響,但根本還是取決於國家利益,咱們現在就來分析分析當時中日兩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首先就中國來説,甲午戰爭帶來的第一個後果當然是重新認識日本,清王朝普遍認識到:日本絕不是一個蕞爾小國,也不僅是一個喜歡惹麻煩的鄰居,這是一個具有相當實力,打交道必須極為慎重的強大鄰邦,甲午戰爭
“不察鄰國,誤輕小邦”
(康有為語)的錯誤決不能再犯!
同時,由於甲午戰爭徹底揭掉了清王朝的遮羞布,列強喪失了對清王朝的最後一絲忌憚,分分對華加大侵略力度,“瓜分狂潮”開始,中華民族的民族危機空前加強,有識之士紛紛意識到:國家面臨生死存亡,必須救亡圖存,如何“救亡圖存”呢?必須要向強國學習!
此時的中國,“天朝上國” 的盲目自打情緒算是徹底消退了,開始以謙卑的態度看這個世界,梁啓超言
: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自甲午戰爭一役始也。
那學習對象是誰呢?很顯然,最合適的就是日本!日本是中國的鄰邦,和中國地緣聯繫最緊密,同屬漢文化圈,歷史文化和國情相近,而且日本也是通過一系列強國改革實現涅槃的,對於中國來説,這個剛剛狠揍了自己一頓的鄰居是最好的老師。
於是,這個時候,對於中國內部的先進分子來説,“對日學習”成為主流思潮,中國往日本派遣大量留學生,比如我們熟悉的就有魯迅先生。
魯迅和藤野先生
光緒皇帝直接發了聖旨:
出國遊學,西洋不如東洋
。尤其是1905年科舉制被廢除後,赴日留學成為中國有志青年的潮流。
此時中國大有“以日為師”之勢,青年學生紛紛趕日求學,地方大員紛紛聘請日本顧問,學者紛紛研究日本歷史政治…
當然,“以日為師”並不代表“對日親近”,從情感上來説,清廷對剛剛把自己狠揍一頓的日本不可能有太大好感,但是,政治家不能感情用事,而要以國家利益為重。此時親近日本,對中國有什麼好處嗎?
説到這個問題,就要談談當時的東亞局勢了,甲午之後清王朝的地緣形勢非常的嚴峻,列強虎狼環伺,清政府此時非常清醒地認識到了:靠自己的國力根本無力拒敵,所以只能用傳統的“以夷制夷”之法,即利用列強之間的矛盾,從中周旋,以獲取最大利益。
其實一開始,清王朝是視日本為最大威脅的(這也難怪,剛打完甲午戰爭),所以清朝選擇的結盟對象是主導了“三國干涉還遼”的俄國,“聯俄拒日”成為國策,甲午戰爭中方主要操盤者李鴻章尤其主張如此,1896年(清光緒20年),清政府欽差頭等出使大臣李鴻章赴聖彼得堡,慶賀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並且簽署了《中俄密約》,目的是共同防禦日本。
後來,此事被證明是空前失策,此條約給俄國勢力侵略中國大開方便之門,1900年義和團事件爆發後,俄國不僅出兵加入八國聯軍侵略京津,還單獨出兵近20萬侵略東北,清王朝可謂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清王朝終於意識到了:俄國是比日本更兇惡的敵人。而在俄國侵略東北期間,日本則“仗義執言”,譴責俄國侵略行為,那麼日本真的是“高風義舉”呢?還是另有所圖,答案當然是後者!日本人對東北一直有野心,俄國來搶他的生意他當然不高興。
但在清王朝看來,日本是後援啊,於是另一種思潮死灰復燃——中日組建同種聯盟,對抗西方!
“中日同盟”?在今天的國人看來這可能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啊,在19世紀後半葉的東亞,這個思潮其實是相當有市場的。
19世紀的大趨勢是西方列強大舉東侵,東亞各國一開始都飽受侵略,而這個時候,東亞地區還沒有完全形成民族國家,(漢)文化認同仍是主流,於是乎中日兩國均有一種“聯合禦敵,同仇敵愾”的思潮。
早在1880年,日本就曾出現了較早的興亞團體“興亞會”,其宗旨在於聯合日、中、朝各國人士,挽救東亞頹勢,繼而振興雄起。
二戰時日本所謂的“大東亞共榮圈”也是這種思潮的延伸
但是啊,這種思潮有這麼一個問題,既然是聯盟,那誰是老大?
在日本人看來,老大當然是他們的,因為日本已經實現近代化,而中國和朝鮮則都是落後國家,日本教育家福澤諭吉在其著作《脱亞論》中的觀點是:日本應該不惜強佔落後的中國、朝鮮,幫助其建設(當然現實我們是知道的,強佔是有的,建設是有的,但建設的服務對象可不是朝鮮和中國人民,而是日本侵略者,這種統治方式實際是殖民統治)。
日本人當時的思潮是:野蠻的東方文明必定失敗,日本應對鄰國的革新派給予實際支持,幫助西洋文明在東洋的“蔓延”。日本自認已文明化,所以應在東亞作為領袖領導東亞的文明化,日本後來積極介入朝鮮的改革,介入中國辛亥革命,也有這種思潮影響。
這便是日本的
“東洋盟主論”
。
今天的我們不難看出,這實際就是日本法西斯主義的前身,是日本為自己稱霸亞洲,奴役各族人民所制定的一種意識形態,這當然沒錯,但是,分析歷史問題也要站在當時的角度,19世紀末東亞地區的意識形態其實是比較混亂的:首先,西方“民族主義”,“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傳來,民族國家漸漸形成;而另一方面,古典時期的君主國遺風,泛漢文明認同也存在。
日本二戰時的亞細亞主義作家大川周明,極端民族主義者,鼓吹“大日本帝國是上天所派下來的新世界的領導者”,故對全東亞的人民都有義務,二次大戰日本投降後,被東京軍事法庭列為甲級戰犯疑犯,後因罹患精神病,予以不起訴處分
所以,從另一個角度分析:日本人當時實際上是想取代中國,成為東亞地區新的中心,以構建一個以日本為首的,類似舊“宗藩體制”的東亞新秩序。甲午戰爭,某種程度來看就是中日兩國爭奪東亞主導權的戰爭。
但現實操作中我們知道,由於東亞的中心自古就是中國,東亞最富庶的地區也是中國,以日本列島為核心的東亞秩序不可能建立起來,所以“亞細亞主義”這種思潮最終演化成日本的極端民族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日本開始對東亞進行了野蠻侵略,暴行累累。
注:對於當時的思潮,筆者舉個例子大家可能更好理解,圖為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1909年10月26日,韓國義士安重根在哈爾濱刺殺日本韓國統監伊藤博文),這種思潮在東亞影響很大,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後所給的理由便是:此人在西人東侵之時不思團結,反而欺瞞天皇(安重根對於日本天皇同樣有一種尊重,在寫文時遇到“日皇”兩字時還在“皇”前空一格),野蠻侵略鄰邦,令東亞兄弟之國自相殘殺。隨後他被捕,看押他的日本憲兵、看守等人竟對他非常尊敬,給予其良好待遇,絲毫沒有因他刺殺了自己的國家領袖而仇視他,大批日本人甚至請求安重根賜予其墨寶。
可是,在19世紀末的時候,日本人還沒有那麼瘋狂,日本人同樣深知,作為後起之秀,自身實力遠不能和西方列強抗衡,為了最大限度維持在華勢力,以獲得最大侵略利益,必須和中國交好,所以日本當時同樣大肆宣揚“中日親善”,“同文同種”,“亞洲一體”等思潮,意圖聯合中國,抗衡西方 。
於是,非常罕見的,甲午之後,中日關係竟然進入的“蜜月期”,但隨着日本對東亞的步步蠶食,中國對日本的警惕也與日俱增,1910年日本吞併朝鮮,中國舉國大震,紛紛譴責日本暴行。
而在一戰的時候,日本強佔原德佔青島,進犯中立區、其所及處大量犯下暴行、乃至於戰後強佔青島、以武力逼使中國政府簽署“二十一條”…這一系列行為使得中國人民意識到,鄰近的日本才是對華侵略意志最堅定的國家,日本自此成為中國人民心中最大的潛在威脅,中日矛盾成為中國最主要的民族矛盾。
中國人清醒了:日本絕不是可以依靠的對象,中日走向決裂。
“從此以後,不論日本説什麼,中國總是滿腹懷疑,不敢置信;不論日本做什麼,中國總是懷着恐懼的心情加以警戒”
——蔣夢麟《西潮》。
以1919年反日愛國的“五四運動”為發端,中國終於由近代史走入了當代史,而日本呢?則在極端的軍國主義法西斯之路上一路狂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