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這個問題在在多語言環境,嬰兒學習語言是否會有障礙?裏面有比較系統的論述。原答案的主要觀點總結如下:
同時接觸多種語言不會造成兒童語言發育遲緩;兒童能夠清楚地分辨不同的語言,並在有效輸入很充足的情況下高效地習得多種語言(跟成年人相比)
幼年時接觸、習得多種語言的雙語、多語兒童在排除干擾、集中注意力方面跟單語兒童相比有着顯著的優勢;他們在解決複雜問題的時候表現更好,也更具有創造力;這些兒童在成年後,語言習得方面跟其他人羣相比具有顯著的優勢;同時,大腦退化和記憶力衰退的現象在雙語 / 多語人羣中要明顯少於單語人羣。有實驗表明,雙語 / 多語的老年人失憶症的發病時間要比單語人羣推遲 4 年左右。此外,雙語人羣在接受教育、就業方面跟單語人羣相比更具有優勢。請參看自幼習得雙語的孩子在認知能力上是否會有優勢?
轉碼和語言混用在多語言、多民族、多文化融合的現代社會是一種很普遍的正常現象,對語言發展並沒有害處。請參看社會語言學第三講:雙語很重要——談談多語現象Multilingualism
針對目前提出的問題,接下來我將重點闡釋前文提到的第一點:為什麼同時接觸多種語言不會造成兒童語言發育的遲緩。
請跟我一同想象這樣一個場景。坐在你對面有一個人正在講一種外語 A,從你身旁走過兩個人正在用語言 B 進行交談,電視機裏面正在放送一個語言 C 的節目。這三種語言像三條河流,源源不斷地向你湧過來,他們的軌跡時而交匯,時而分離。漸漸的,你開始分不清你聽到的聲音哪一個是 A,哪一個是 B,哪一個是 C,他們對你來説同樣陌生,同樣無序。隨着你注意力的下降,你開始分不清什麼時候上一句話結束,下一句話開始,更不用説哪些音節組成詞彙,哪些音素組成音節。海量的信息對你來説等於零,因為它們全部無效。
這一定是嬰兒在面對一羣説着奇怪語言的成年人時的想法,你這麼想着。
可是嬰兒的世界是這樣的。因為他們具有極其出色的聽辨能力,音素和音素直接再細微的差別都能夠被他們捕捉到 (reference),所以在他們聽來,ABC 三種語言的音素構成的不同清晰可辨,有一些聽上去很相似的音素,A 語言中只有濁音,B 語言中只有清音,而 C 語言中送氣音的 VOT 顯然比 B 語言要短一些。還有一些很相似的音素,A 語言的舌位偏後,B 語言的舌位偏高,而 C 語言發音的時候嘴唇呈一個圓。這些音素的分佈看似沒有規律,有些可以出現在音節開頭,有些只能出現在音節末尾,有些出現在音節中間的時候經常和另一個音素同時出現。不同音素出現在不同位置的頻率(分佈規律),和不同音素之間組合的頻率(組合規律),海量的語音輸入中逐漸變得有規律起來。這就是 statistical learning 的魅力。
早在 1996 年,Saffran, Aslin 和 Newport 為了研究八個月大的嬰兒能否僅通過音節之間排列組合的規律來切分詞彙(從語流中切分出單個的詞彙是語言習得中非常重要和基礎的一環),他們編造出由四個三音節詞彙 nonsense words, 比如説 bidaku,padoti,然後由語音合成器輸出一個女聲單一音調、無重音、無停頓的連續語流 (2 分鐘),其中像 bidaku, padoti 這樣的詞彙會重複多次。研究者會保證詞內的 transitional probability (躍遷幾率) 為 1,遠高於詞間的 transitional probability 為 0.33。這裏的躍遷幾率不是物理學上那個躍遷幾率,可以理解為從一個單位過渡到另一個單位的幾率,這裏的單位是音節 (e.g. bi, da, ku, pa, do, ti etc.),換言之只要出現 bi 就會出現 da,然而出現 bi 只有 1/3 的幾率會出現 pa。因為語音合成器輸出的語流不帶有任何語音語調這樣超音節的升學音素,所以嬰兒判斷詞內和詞間的唯一線索就是這個無比抽象的 transitional probabiltiies,而且這段語音材料只會播放兩分鐘。兩分鐘以後,研究者用兩組測試材料來檢測嬰兒的學習成果。一組測試材料包含了剛剛聽過的詞彙 bidaku, padoti... 而另一組材料包含了一些極其相似但不相同的詞彙,比如説 bidapa,kudoti... 通過嬰兒的反應時間來判斷嬰兒是否能夠區分兩組測試材料之間的區別。實驗結果如下:
大家看一下 experiment 1 的 p 值小於 0.05,結果顯著,表明嬰兒處理熟悉詞彙 (之前聽過的詞彙) 的速度要明顯小於新鮮詞彙,進而表明嬰兒可以區分極其相似但是音節組合方式截然不同的詞彙,進而表明嬰兒從僅僅 2 分鐘的聲學材料中提取到了可以用於切分詞彙的統計學線索。
當然,僅僅有統計學的線索是不夠的,在為什麼人類長大後卻喪失了根據聽到的語言來學習語言的能力?中我着重闡釋了 Universal Grammar 在第一與語言習得和兒童語言習得中起到的重要作用,粘貼如下:
UG 主張,人腦先天地擁有一套語言過濾系統,這一套系統由自然語言最根本的語音、句法原則和參數組成 (principles and parameters) ,不同的語言不過是在基本框架下對原則和參數的設定不同。在這些原則和參數的框定下,自然語言不可能出現的語音和句法結構便在語言習得 / 學習的過程中被我們剔除了。弔詭的是,喬姆斯基又提出了,在我們成年之後,這樣一套神奇的過濾系統不再能被我們直接接觸和使用到。我們幾乎可以把 UG 這樣一套機制比作萬能鑰匙,skeleton key,在用來開了一扇門之後,它的齒牙被剛剛開過的那扇門的鎖眼塑造成更適合這一扇門的結構。這就使得萬能鑰匙在開了一扇門以後變得不適合開其他的門,進而從萬能鑰匙退變成了一把普通的鑰匙。嬰幼兒時期,我們可以學任何語言 with ease,就像沒開過門的萬能鑰匙可以去開任何一扇門;一旦我們決定去開某一扇特定的門,就像嬰幼兒開始學習一門特定的語言時,我們腦中的萬能鑰匙開始離我們遠去,變得 inaccessible。當然,和 skeleton key 不同的是,萬能鑰匙不能同時開兩扇門,我們卻可以幾乎在同時學習兩種、或多種語言。
講到這裏,大家可能有些暈,那就讓我們再往後退幾步,看看為什麼這樣一套過濾系統如此地重要。這就涉及到語言輸入的問題了,母語水平決定了外語水平嗎?它們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中我已經講到過,下面再簡要複述一下:
語言輸入分為正面輸入和反面輸入,也成為正面證據和反面證據。正面輸入 / 證據的指的是“怎樣説是對的”,也就是説,當我們身處某一語言的母語者環境時,我們所聽到的全部都是這種語言的正面證據。反面輸入 / 證據指的是“怎樣説是錯的”,也就説,當我們在外語課上老師糾正我們錯誤的造句和發音時,我們所聽到的全部都是這種語言的反面證據。當我們比較兒童和成年人的語言學系環境時,我們會驚訝地發現,嬰幼兒在語言習得的過程中幾乎不或者很少會接觸反面證據,也就是説它們所聽到的一切都將是正面證據,都將被默認為正確的。這裏問題就來了,證據的缺失不代表證據的否定,嬰幼兒每天從醒來到睡下的幾個小時內,所聽到的數量龐大的語料也無法窮盡一種語言所能夠產生的所有用法,那他們沒有聽到的用法,他們該如何學習呢?同時,他們很少有機會接觸到的錯誤用法,他們怎麼能知道這些用法就是錯誤呢?那麼,在這樣“錯誤語料”短缺的情況下,嬰幼兒又是如何能夠建立起合法的語言系統呢?
That's where universal grammar come to play,它完美地解決了這樣一個邏輯困境。通過我們先天的語言過濾機制,我們的大腦可以自動辨別出不可能在自然語言中出現的語音和句法,進而彌補“反面證據不足”的缺陷。
之所以要強調嬰兒 statistical learning 能力的強大,是為了表明「接觸的語言多就會混淆」這種説法的不成立。接下來我會着重介紹雙語對語言發展可能的影響以及自閉症和一系列言語障礙。概述如下:
1. 雙語兒童在語言發育的早期可能會出現一定的延遲,但是這種延遲既不普遍,也不顯著,即使是經歷過延遲的雙語兒童 (無言語障礙) 絕大多數也會在 5 週歲之前完全掌握並熟練使用兩種語言;
2. 因為病理語言學發展和臨牀心理學發展的滯後,兒童和老人的言語障礙在我們國家長期得不到重視。不僅如此,錯誤的觀點例如『因為中文的漢字書寫系統不同於其他語言的拼音文字系統,所以使用中文的人不容易患上閲讀困難症等言語障礙疾病』深入人心,而且閲讀困難症、自閉症導致的語言發展滯後通常會被錯誤地歸結為學習方法不正確或學習態度不端正。
3. 導致語言發展滯後的除了言語障礙,還有聽覺障礙,發聲器官缺陷等原因。雙語並不會導致語言發育延遲。因為大量實驗表明,雙語兒童和單語兒童中出現語言發育延遲的幾率並無顯著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