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冬天,曹操還屯住在袁紹河內的時候,哥倆曾有過一段促膝長談。二位是地道的發小,當年那些糗事,怕是沒少提起。後來,袁紹在交談中,還是忍不住向曹操探了個底。
袁紹問曹操曰:“若事不輯,則方面何所可據?”曹操曰:“足下意以為何如?”袁紹曰:“吾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眾,南向以爭天下,庶可以濟乎!”曹操曰:“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
袁紹意思明白:曹操,你以後打算怎麼發展,給我透個底兒吧,也好讓我有個準備,我知道,咱倆遲早要翻臉的。曹操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反問袁紹:不如你先給我透個底兒?
既然話到這個份上,袁紹也就交代了,自己打算南以黃河為天險,北以戎狄為邊境,背靠相對和平的地盤,南向以爭天下——打算走光武的老路。曹操自然狡猾,即便袁紹亮出了底牌,曹操還是打了個太極:我任用天下賢能,用道駕馭他們,無所不可——等於沒説。
從事後發展看,袁紹一五一十地執行了,至於曹操,鑑於他當年沒有明確表態,只能説從他任用人才方面的實踐看,的確如其所言。
二位一個從冀州起家,一個從兗州起家,背靠着背,中間隔着條河,開始奔赴自己的理想。終於,建安三年,曹操滅掉呂布,建安四年,袁紹踏平公孫瓚,才算各自料理了正面戰場,翻臉的時刻,到了。
袁軍和曹軍,先在白馬和延津幹了兩架,袁紹吃了點虧,損兵折將,後來,袁紹大軍壓境官渡,曹操大軍北上相持,二位要決一死戰了。這時的情形有多殘酷,從荀彧的信中就能看出。
公以至弱當至強,若不能制,必為所乘。此用奇之時,不可失也。
荀彧説了:主公,您現在要出奇制勝,這是天賜良機!説難聽點:主公,已經到這個份上了,不管有多冒險,你就拼死一搏吧。
八月,兩軍兵鋒推進到了極致,再無可進了,在官渡以北,紮下陣腳。能用的辦法,二位也都用上了,又是壘土山,又是挖地道,無所不用其極,從這一點也能看出,二位依舊保守,依舊在試探對方。
終於,袁紹自家後院,起火了。許攸,叛曹了。想來很有意思,漢末三國不少戰役,在命懸一線的時刻決定生死的,往往不是敵人,而是自家人,比如關羽,被糜芳和士仁端了老家;比如曹操,被陳宮端了老家。歷史再現雷同——袁紹,被許攸端了老家。
火燒烏巢,嚼爛了,不提,但這事映射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袁紹當時有十多萬機動部隊,烏巢距袁紹大營不過四十里,為何一個烏巢,就能讓袁紹數十年基業,毀於一旦?
許攸把袁紹家當賣給曹操後,曹操連夜挑選五千步騎,星夜奔赴烏巢,急行軍幾個小時,在第二天清晨到達烏巢。淳于瓊有一萬守軍,他整軍備戰,出營迎敵,但曹軍勢不可擋,淳于瓊退保還營,曹軍再戰,最終拿下了烏巢。
曹操乃留曹洪守,自將步騎五千人夜往,會明至。
史料中説,袁紹大軍連營幾十裏,距烏巢四十里,烏巢在袁紹大營東北方。袁紹得知官渡被襲後,曾與眾文武權衡如何行事,郭圖和張郃曾為救援烏巢和圍魏救趙而爭,最後,袁紹決定重兵攻打曹營,派輕騎救援烏巢。結果,兩邊都沒討着好。烏巢沒救着,曹操官渡大營也沒打下來,眾叛親離,張郃投降,袁軍於是大潰。
若事實果真如此,其實很滑稽。袁紹並不缺人,為何要在救援烏巢和攻打曹營上猶豫?袁紹完全可以一面派大量騎兵救援烏巢,一面派大軍攻打曹營。派騎兵,既不影響速度,也不影響效果,曹操只有五千人,淳于瓊已有一萬人,按史料記載,曹操在攻打淳于瓊的同時,袁紹援軍就已經到了,如果袁紹派一萬騎兵去,兩萬對五千,曹操如何還能抵擋?
因此,曹操當時一定是非常隱秘,非常突然地襲擊了烏巢,讓袁紹完全來不及救援,陳壽《三國志》這些話,很值得推敲:
袁紹遣騎救淳于瓊。曹操左右或言“賊騎稍近,請分兵拒之”。曹操怒曰:“賊在背後,乃白!”士卒皆殊死戰,大破淳于瓊等,皆斬之。
甚至當時曹操有沒有和袁紹派去的援軍交過戰,都是個問題。
但這個疑惑又引出另一個疑點:曹軍真的只有那麼點人?
按史料説,曹軍兵不滿萬,傷者十二三,可見能投入作戰的部隊,最多一萬人。曹操偷襲烏巢,帶去五千人,官渡留守五千人,袁紹十萬大軍,離曹營咫尺之間,憑什麼還打不下曹洪拒守的大營?諸位覺得,荒唐不?
幸運的是,一本古書中,曾有過相關記載,足以顛覆當時的情況。張璠曾在其《漢紀》中寫過這樣七個字:
殺紹卒凡八萬人。
這是説,曹操贏下官渡之戰後,坑殺了袁紹八萬降卒。如果曹操只有不到一萬人,他如何有能力坑殺八萬人?冷兵器時代,難道八萬人就拱手就戮麼?這一切都指明:曹軍當時不可能只有那麼點人。
其實這個餡兒,陳壽自己已經露了。《三國志·鍾繇傳》説,曹操打官渡之戰時,鍾繇曾為曹操支援過兩千匹戰馬。這個數字,到了《武帝紀》中,就變成了六百匹。鍾繇的馬哪去了?
顯而易見,陳壽在美化曹操。至於曹操當時到底有多少人,一般認為,至少也得有四萬,這樣才能和袁紹“分營相抗”。
《三國志》中許多內容,都不可信,當然,這不是魚豢們的錯,在陳壽作史那個年代,史學思想就追求這樣,是那個時代的產物,我們不能以兩千年後發展到如今的史學思想,去要求古人,但我們也不能視而不見。
比如,陳壽記載典韋時,説典韋如何在亂軍之中,身自搏殺,身被幾十處創傷,還能擊殺敵軍。這就很值得推敲。魏國史官是如何親眼目睹典韋殺人這些細節的呢?還“典韋手持十餘戟”,難道典韋左衝右殺的每一幀,史官都看在眼裏?充其量,也不過戰鬥之後,聽人所説罷了。項羽還在垓下一個人幹掉幾百人呢,冷兵器時代,可能嗎?
一個很細節,而且利益不相關的例子:袁紹曾要殺掉呂布,他派了三十位甲士幹這事,這怕是當時最勇猛的武將,能對抗的極限了吧。
再如,陳壽記載許褚對馬超那茬,魏國史官是如何那麼神氣,能知道許褚是怎麼對馬超吹鼻子瞪眼,又能知道馬超居然是因為這個而不敢“陰欲突曹操”的?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
我國著名歷史學家呂思勉,曾説過這樣一段話,可以借鑑:
可見歷史上所傳的情節,多非其真,讀書的人不可不自出手眼了。歷史上的話,總是不可盡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