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自焚殉國,這個你沒法統計。因為明朝人也不會讓你統計,明朝人不允許歷史如此歌頌前朝。但是,有大量的元朝遺民是肯定的,而且這些元朝遺民並非只是蒙古人或色目人,還有大量的漢人。
元亡明興,遠不止是一般意義上的改朝換代,而是一個結束異族統治、“華夏重光”的“大關節”。——摘自姚大力的《中國歷史上的民族關係與國家認同》一文
但是,這只是史學家錢穆的看法。當時的明朝人根本就不這麼看。元末明初的人“僅言開國,不及攘夷”,認為這就是一次改朝換代而已。
所以,元末明初之時,肯定有大量的元朝遺民。朱元璋以及明王朝也沒有對這些人怎麼樣,因為遺民不是反民,只有感情上的留戀而沒有物質上的威脅。
01.朱元璋怎麼看待元朝
朱元璋揮師北伐的時候,確實喊出了“驅逐胡虜”的口號,如《諭中原檄》所言:
故率羣雄奮力廓清,志在逐胡虜,除暴亂,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國之恥,爾民其體之!
但是,《諭中原檄》雖然充滿了華夷之辨的意識形態,但其主要的世界觀則是天命論。所以,開頭就明確了朱元璋對元朝的態度,即:
自宋祚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國,四海以內,罔不臣服,此豈人力,實乃天授。
在朱元璋看來,宋朝統治中國三百年,後來氣數已盡,於是天命轉到大漠的蒙元;現在天下大亂,元朝的氣數已盡,所以是該從元朝轉到大明瞭。因此,朱元璋以及朱元璋統治集團,完全承認元朝統治的正當性。
元雖夷狄,然君主中國且將百年,朕與卿等父母皆賴其生養。元之興亡,自是氣運,於朕何預?
元朝雖是夷狄,但我朱元璋君臣的的父母皆仰賴大元的生養。元朝之所以興、之所以亡,都是因為天命氣運,我朱元璋也沒有逆天占卜的能力。華夷雖然有辨,但這個辨也要置於天命觀之下。
明朝的時候還有一則逸事:
徐達北伐大元的時候,故意放走了元順帝。對於這件事,朱元璋很生氣,但是徐達反問朱元璋説:
彼雖微也,亦嘗南御中國。我執之以歸,汝何治焉?
意思是大元雖然衰敗,但畢竟曾經南御中國,我徐達把大元的皇帝抓回來,你朱元璋能怎麼處置他?
雖是逸事卻廣為流傳,足以見得當時朱元璋君臣是怎麼看待蒙古大元的,他們是蠻夷,但也是一個正統王朝。
02.元朝滅亡後會有很多遺民嗎
這個數據沒法統計,因為明朝不可能搞一次意識形態的人口普查。而且,至於有多少人為元朝殉國或自焚的,就更沒法統計和記錄了。新王朝百廢待興、舊王朝根植深厚,不可能有人去做這件事。但,出名的元朝移民還是很多的。
比如張三丰,給朱元璋的回信落款就自稱“大元遺老”。
明洪武十七年歲在甲子中和節,大元遺老。張三丰自記於武當天柱峯之草廬。
張三丰不是修道的出家人嗎?怎麼成了元朝遺民?原因就是張三丰在年輕的時候,擔任過元朝的縣令。在前朝當官,自然就是新朝遺民了。
所謂前朝遺民,一般是指經歷新舊王朝更替後拒絕在新王朝擔任官職的人。但是,這個概念得有一個前提,就是你得是精英、能在新王朝當官或新王朝對你求賢若渴。一個普通人,在舊朝種地納糧,在新朝就繼續種地納糧吧,算不上什麼前朝遺民。而最鮮明的標籤,就是在舊朝當過官的,因為這足以證明你是精英。所以,元朝的官員拒絕在明朝當官的,就肯定是元朝遺民了。這樣的人有嗎?這樣的人不僅有,而且不在少數。
比如元朝的户部尚書張昶,是個漢人,他曾代表元朝出使朱元璋。朱元璋發現張昶是個人才,於是就扣住不放了,甚至一直給他封官到參知政事,相當於副宰相。但是,這個人“身在江南、心思塞北”。最後,朱元璋忍痛割愛,只能把他殺了。
被明人稱為“國初三遺老”的楊維楨、沈夢麟和藤克恭,在明朝參加過編纂《元史》和評閲科舉考卷的工作,但因為以元朝遺民自稱,所以死活也不在明朝當官。但是,這幾個人都活到八九十歲,朱元璋和大明朝廷也沒難為他們。所以,明朝人也接受了前朝遺民這個事實。其中的楊維楨還寫了一首《老客婦謠》,前兩句就非常氣人:
老客婦,老客婦,行年七十又一九。少年嫁夫甚分明,夫死猶存舊箕帚。南山阿妹北山姨,勸我再嫁我力辭。
年少嫁人,就選對了好郎君,雖然郎君死了但自己仍舊念念不忘。老客婦,自然是指楊維楨自己;而少年嫁的好郎君,當然就是大元。然後,南山阿妹北山姨,這些人勸我改嫁、我肯定不能答應啊。所謂改嫁,就是到明朝去做官。
這首詩還傳到了朱元璋的几案上,於是大臣們就勸朱元璋把這個老遺民殺了。朱元璋的回覆則是“老蠻子止欲成其名耳”。這個老東西本來也活不了幾年,就是想讓我把他殺了,好成全名節,我才不殺他呢。
還有很多關於元朝遺民的史料記載。這充分能説明元朝遺民不是沒有,而且也不是一兩個。而明朝呢?朱元璋和大明朝廷也接受了這些人,並沒有想着把他們趕盡殺絕,更沒有以華夷之辨來誅心。
這些人是怎麼回事?本來都是漢族人,怎麼非要給所謂的夷狄當遺民,而且還那麼戀戀不捨?
如果這樣想,就是在以現代的意識形態來揣摩古人的心態。那麼,關於國家,中國古人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呢?或者説,中國古代就沒有國家觀念嗎?
我們都來自於傳承,所以古人的國家觀念來自於歷史。這裏還是取姚大力《中國歷史上的民族關係與國家認同》一文的觀點,來理清古人的國家觀念。
一是君主認同。
春秋後期,晉國的中行穆子率軍滅掉鼓國,然後把鼓國國君帶回晉國,讓鼓子苑支來治理鼓國,並讓鼓國百姓“各復其所”。但鼓國大臣夙沙釐非要跟着鼓國國君一起走,國君去哪、他就去哪。中行穆子就對夙沙釐説:我不是讓你們該幹嘛幹嘛去了嗎?在鼓國踏實待著就不行嗎?於是,夙沙釐則答覆説:
臣委質於狄之鼓,未委質於晉之鼓也。
這就有點兒歐洲的騎士精神的意思了。我忠於鼓國國君,而不是忠於鼓國土地,自古只有君臣而沒有土臣,即所謂“委質為臣,無有二心。委質而策死,古之法也”。所以,這就是古人最初的國家認同,認同國君而不是認同土地。這個認同一直持續到西漢後期。
二是王朝認同。
這時候的國家認同,就聚焦在某一姓的君主統系之上。比較有標誌意義的事件就是劉裕殺司馬氏。自此之後,後代王朝往往都要把前代王朝的君主統系幹掉。因為國家認同已經由君主認同轉變為一姓王朝的認同,主要是君主一姓。
南宋太后和皇帝都成了元朝的俘虜。於是,南宋太后就通知那些還在抵抗的南宋將領趕緊投降。但是,這夥人就是不投降,後來跑到南方立了兩個小皇帝,只要這趙姓一系還在,他們就非要抵抗。文天祥是這麼理解的:
當此之時,社稷為重,君為輕。吾別立君,為宗廟社稷計,所以為忠臣也。
皇帝和太后投降了,無所謂,王朝還沒死。我們再立個趙家皇帝,還能繼續跟蒙古人打。
三是中國認同。
無論是君主認同還是王朝認同,在這期間有一個趨勢始終在生長。那就是中國認同。王朝總有興亡,但亡國不等於亡天下。而天下就是中國。
奈何以華夷之異,有懷介然。且大禹出於西羌,文王生於東夷。但問志略何如耳。
這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北方認識的一個調整:但問志略何如耳。在北魏時期,這種認識逐漸成為一種王朝認同之下的共識調整。這就意味着非漢人王朝也能成為正統。在三國魏晉南北朝這個大分裂時代,各方除了戰爭較量還有人心爭奪,於是正統這個概念就成了爭人心的武器。所以,夷狄與否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正統。而怎麼區分正統呢?北方人以中原為正統,特別是非漢人的北方政權,我在中國、我就是正統,而南方政權,即便是漢人政權,也是蠻夷。比如,劉裕北伐南燕之時,鮮卑宗室、太尉慕容鎮就對朝堂漢族大臣説:
今年國滅,吾必死之。卿中華之士,復為文身矣。
所以,除了君主認同和王朝認同,一個“歷時性的政治共同體”逐漸發展了起來,這就是中國認同。而這個意識形態一直貫穿了宋元明清,成為古人的主流意識形態。
於是,非但元朝滅亡會有遺民,清朝滅亡也會有遺民。因為這些人的國家認同,是君主認同、王朝認同和中國認同的複雜融合。單純的華夷之辨,或者西方的民族主義,根本就要解釋不了這種複雜。我們用現代的意識形態來理解古人,就一定會一頭霧水。
04.總結:我們來自於傳承
還是那句話:我們來自於傳承。所以,你不能割裂歷史來談問題,這麼做不僅沒有解釋力,而且沒有意義。
所以,近年來網上一些關於元朝和清朝不是中國朝代的文章,就十分荒唐。這就是在以割裂歷史的現代觀念來認識古人、理解中國。古人根本就沒有現代民族主義的意識形態。你用這種西方的主義來理解中國歷史,根本就理解不了。
以西方的標準看來,今日中國就好像是羅馬帝國或查理曼時代的歐洲一直延續到當前。而且它現在正在行使着一個單個的民族國家的功能。
這是著名的政治學家和中國問題專家白魯恂所説的。他認為中國沒有成為歐洲的樣貌就是一個“中國的神話”。之所以有這樣的認為,就是因為純粹西方的意識形態解釋不了中國的問題,也理解不了中國的問題。
近代和現代中國,還能維持統一的樣式,就是因為我們來自於傳承。你可以説這是歷史的路徑,也可以説是中國的特色。雖然現代意識形態,具體説就是現代民族主義已經成為重要的思潮,但也不能割裂中國歷史的傳承,更不能在割裂歷史中來理解中國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