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夏,我奉渤海軍區城工部(是領導敵占城市地下鬥爭的首腦機關。)之令,潛回西南搞策反工作,是年冬,在爐山和丹寨縣接壤的南皋地區策劃國民黨貴州省第七專署青年工作大隊起義。圓滿完成任務後,我被安排在凱里區人民政府剿匪指揮部任指揮長,曾在凱里地區與土匪周旋了整整一個春天。
1950年4月30日奉命轉移到爐山縣城。不久,離開家鄉到外地工作,38年後離休,才歸故里----凱里。
當我步履蹣跚走在凱里街上,眼前的壯觀景象不時地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記得在1950年離開這裏時,僅有一條長約一公里,寬兩米的狹窄街道,長年污泥濁水,更説不上有工廠、電燈、公路、鐵路了。經過30餘年的興建,凱里,翻天覆地的變化,令我驚歎不已!
清明,風和日麗,為了緬懷那次並肩戰鬥而壯烈犧牲的戰友,我帶着全家老小,制了兩個花圈,攜帶香、蠟、紙、炮來到金泉湖烈士墓,瞻仰當年和我戰鬥在一起而獻出年輕生命的戰友鄭士財、羅安輝等烈士,向他們默哀致敬。
我叮囑兒輩們,沒有革命前輩們的流血流汗,就沒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我們要飲水思源,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碩果。
返到家中,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保衞凱里苦戰的一幕幕時時浮現在眼前,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故提起這支笨拙的筆寫下那幾天的戰鬥經過。由於事遠年湮,年老憶差,加上水平有限,謬誤在所難免,希望當年曾參加此次戰鬥的戰友們補忘、指正。
■1950年4月23日
清晨,天空晴朗,氣候温和,家家户户正準備到地裏整地春播。突然風雨驟至,大有席捲一切之勢。
此時,我的弟弟吳道安由舟溪家中來到凱里。他説:“土匪三六三團團長石開集結有四個支隊,一個獨立大隊共幾千人,昨夜竄到舟溪、大中一帶,揚言今晚進攻凱里。石開今晨到我們家中,威脅父親,要把你叫回去…… 因此,父親才叫我把話帶給你,並囑咐你要安心工作,不要為家裏的安危擔心”。
凱里,中午,陰雨綿綿,路上行人匆匆,有的交頭接耳,不知道他們在講些什麼。悦平(今開懷),化釺(今掛丁)相繼送來情報,説土匪已經到了他們寨上;下午3時又接到開懷送來情報,土匪今晚有300餘人要到開懷,叫當地農民準備晚飯;接着又接到匪首石開送來一封最後通牒,要凱里區人民政府在3天之內向他們繳械投降,並向他們移交文件資料、糧庫等,爭取寬大處理,否則格殺勿論…… 敵人氣焰如此囂張,真是令人憤慨。
▲吳道華在黃埔軍校19期同學錄上留影
下午4時,路上冷冷清清,這大概就是凱里即將大戰的先兆。此時,凱區委書記張立華立即召開區領導幹部會議,會議具體分析情況後,決定縣大隊高文才連長、李新指導員固守大閣陣地,並派出一個排,以班為小組,分別在洗馬河、牛場壩、殺人坳一帶巡邏,保護羣眾生命財產安全。區、鎮幹部由張立華指揮,分成兩組固守西街樑子上(現六小背後)和區政府背後牛坡(現一小背後)兩個碉堡。其次,由區委委員李清成和我領導,率領區武裝分隊30餘人和李正超等民兵60餘人出擊開懷之敵。消滅該地敵人後,如果凱里周圍形勢緊張,再由外線打回來增援凱里。
我們接受任務後,下午6時提前開飯,傍晚便從凱里出發,經小坳向開懷方向進發。晚11時到達開懷附近,半小時後將該村團團包圍。
▲獲黃埔軍校校長蔣中正親授中正劍
我即派吳道安、吳道光等人進寨偵察,誰知敵人已經不在,只俘虜到一名掉隊匪兵。經審問,他名叫李乜往,雷山人,20歲。他交代説:這股土匪是李國良率領,人數300餘人,他們要在雞叫時包圍凱里,拂曉佔領凱里,是晚土匪口令叫“殺豬’,隊伍巳在半小時前離開開懷,經薅枝坪向凱里進發”。
我們立即尾追,約凌晨2時在薅枝坪與敵人遭遇,激戰約10分鐘。在緊急關頭,我們的民兵隊長李正超命令其一夥人突然倒轉槍口配合土匪向我區隊射擊。我區隊奮力痛擊,繳獲步槍兩支,敵人便向格衝方向潰退,我們即追了3裏地,這時發現民兵越來越少,後來才知道,民兵未經訓練,作戰紀律很差,加上早在暗地與李國良匪首勾結的叛徒李正超(叛變後任匪101 支隊少校大隊長)、呂國富(萬潮鄉副鄉長叛變後任匪101支隊副支隊長)等暗中煽動,中毒極深,所以大部份民兵被李正超拖走。當時,只剩下區分隊30餘人。
▲北平起義前夕留影
記得那夜是陰曆三月初七,月亮早已落坡,天黑路滑。我考慮到我們人數減少,孤軍深入,恐上敵當,就選擇路旁一個小高地,構築工事,佔領陣地,防止敵人反撲。
天亮,聽到凱里方向有依稀的槍炮聲,方知其他股土匪開始向凱里進攻,由於我們打散的這股土匪沒有按時趕到凱里,致使土匪原擬定在拂曉前進攻凱里、黎明時佔領凱里的狂妄計劃落空。
後來我們才弄清,土匪早已查知凱里只有縣大隊90餘人,加上區鎮幹部也只不過140餘人,民兵雖有一些,但早已被他們煸動動搖,所以他們憑人眾槍多,計劃在黎明前一舉消滅我們。否則到了天亮,我們的武器精良,人員勇敢,他們是不容易取勝的。
■1950年4月24日
晨曦微露,我們在高地四面觀望,無敵人蹤跡,為安全起見,我把所餘的人員分為兩組,一組由我指揮,一組由李清成、揚炳權指揮。兩組相互掩護,向凱里方向打回來。
行至賴坡(地名)南端一個無名高地,發現約有100餘敵人由格衝向凱里方向前進。當時判斷他們是進攻凱里,於是我和李清成等同志決定在二龍(地名)南面高地伏擊敵人,阻止他們前進。激戰約1小時,土匪即掉頭向格衝方向潰退。
這時凱里街巷槍聲大作,我們判斷凱里情況緊急,為了保衞凱里,決定放棄了追擊那股敵人,率隊匆匆向凱里奔來。
我們回至現在的官莊附近,向包圍凱里的土匪只打了幾槍,他們誤認為解放軍已經到來,就匆匆向牛場壩等地轉移,我們即趁隙回到區政府,這時已是下午2時左右。
由於參加昨夜薅枝坪和今晨二龍附近的阻擊戰,戰友們整夜都沒有休息,個個精疲力竭,肌腸轆轆。吃飽飯後,本想好好休息一下,此時牛場壩、對門坡、營盤坡一帶土匪的輕重機槍不斷地向我們襲擊,右面樑子上陣地上泥土飛揚、硝煙瀰漫、衝鋒聲、喊殺聲震耳欲聾。
▲展示中正劍
在這緊張關頭傳來噩耗,我縣大隊的班長鄭士財為了掩護樑子上的區、鎮幹部和全班戰士安全撤退,不幸壯烈犧牲。我們全體幹部戰士義憤填膺,大家化悲痛為力量,顧不得休息,跑步進入一小背後陣地,投入激烈的戰鬥 ……
晚飯後,縣大隊和區、鎮幹部按部署陸續進入陣地,並且嚴密警戒和巡邏。由於我們兵力薄弱,營盤坡、牛場壩和對門坡巳無力兼顧。加上混入我民兵領導層已叛變的李正超等在今晨5時帶其一夥襲擊我區人民政府。24日拂曉,他們先後強佔了以上陣地,而且有的已竄到街上。幸虧被我縣大隊發現較早,即與之展開了20餘分鐘激烈戰鬥才把他們趕出街上,退卻到以上陣地進行頑抗。
我們進入一小碉堡後,張立華立即向我們傳達今晨縣委要我們至少固守凱里三天三夜,並要特別注意保護幹部安全和倉庫糧食安全,待部隊支援再行指示。下午3時許,匪首羅德昌組織了約20人的“敢死隊”,他們許願:如果誰攻佔一小背後碉堡,每人賞大洋3百元,攻佔大閣賞5百元。第一個先攻進者獎金翻番。匪徒們為了得到賞洋,一個個手持步槍,身背馬刀,撈腳挽手,在炮火的掩護下輪翻向我陣地瘋狂撲來。
我縣大隊指戰員發揚勇敢戰鬥的革命精神,立即織織了兩個小組,配備了衝鋒槍和卡賓槍等輕便武器,下坡跑到牛場壩、大田壩迎戰,雙方只隔一塊田的距離激戰撕殺,子彈、手榴彈紛紛在水田中掀起朵朵水花。由於相距太近,雙方都怕誤傷自已人,才停止掩護火力。匪徒們雖然象醉酒的屠夫,喪心病狂地橫衝直撞,但哪抵得住英勇善戰的革命戰士。
此時,我們的衝鋒槍、卡賓槍發揮了很大作用,僅半小時敵人便丟下了3具屍體,停止攻擊,狼狽敗退。
▲抗戰老兵志願者慰問團與吳道華
在白天,敵人喪心病狂地發起攻擊,我們固守的兩個陣地巋然不動。他們不死心,趁夜色一片茫茫之際,再次組織力量向我陣地猛烈攻擊。由於我們已有準備,把收繳得來的武器彈藥早已集中到這兩個碉堡,只要匪徒們摸到陣地邊緣,槍炮聲猶如雷嗚,一次次將他們擊退。
■1950年4月25日
昨夜匪徒們一整夜的瘋狂進功,均被我們擊退。到了25日清晨,他們的火力漸漸減弱,最後完全消失了。
上午10時許,石開、羅德昌,李正超等匪首不撞南牆不回頭,不見棺材不落淚,決心孤注一擲。他們聚集在呂國富家開會,再次收羅那些亂世草莽、江湖浪人、浪氓地痞、賭頭惡棍、膽大妄為之流,加強他們的“敢死隊”的力量。承諾攻下大閣和一小背後碉堡,把賞金提高一倍,官升一級。於是他們在中午殺了一頭肥豬,由上述幾個匪首出面招待並宣佈決定。最後 “殺雞喝血,焚香盟誓”。匪首們認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定能實現他們的獲勝美夢。
當時,區委也意識到,平靜了半天士匪定有新花招。決定由縣大隊挑選年輕力壯,膽大勇敢,有戰鬥經驗的20餘名老戰士組成兩個突擊隊。由區、鎮幹部中曾經歷多次作戰、比較有經驗的許五孝、高學會、李新和我等六七人配合,準備突擊營盤坡之敵。
我們正整裝出發之際,忽然遠遠看見有20餘敵人,赤着上身,提着寒光閃閃的大刀,從牛場壩口象瘋子一樣,聲嘶力竭地喊叫着“投降不殺”,在輕重機槍密集的火力掩護下如潮水般瘋狂地向我們撲來,我們的六〇炮、輕重機槍、步槍雖然集中火力阻擊,但仍阻止不住,土匪的“敢死隊”一直衝到大田壩中央。
▲解放初期留影
區領導張立華一聲令下後,我們躍出戰壕,從大閣和區指揮所衝出去,迎戰敵人於老街的水溝邊,經過10來分鐘的衝殺,嚇得匪徒們魂不附體,屁滾尿流,四處奔逃。我們一氣之下把他們追到舊市街、小坳、黃泥坡和趙家村一帶才回來。從此土匪士氣一落千丈,再不敢輕易來冒犯了。
這天上半夜,土匪雖然沒有再來挑釁,但他們趁黑夜和對地形熟悉的有利條件,陸續將重機槍、輕機槍和六O炮集中移到西門樑子上他們佔領的陣地。我們考慮到一小背後碉堡前坡度小,距離民房很近,都在步槍的有效射程之內,並且碉堡都是用樹枝樹葉蓋頂,經不起六O炮彈的轟擊,為了保護30餘干部的安全,我們在夜深人靜時轉移到了大閣,加強大閣陣地的防衞。
■1950年4月26日
黎明前我們30餘人安全轉移到大閣,進入縣大隊固守的陣地。
那天天氣很好,太陽早早就出山了。7時許,150團參謀長馮賢淵率領部隊一路由黃平過江口、平茶來到凱里附近灣溪,在官莊一線暗暗的佔領陣地,對土匪形成了半包圍狀態。另一路由參加縣各界代表大會的凱里區長李長青引路,從爐山出發,經三江來到凱里。
兩路部隊預定在8時前趕到凱里附近,由外圍包抄土匪,我縣大隊和區鎮幹部組織的武工隊計劃由內線出擊,殲滅敵人。哪知,李長青區長引路的那支部隊行至白午附近就遭到土匪阻擊,一名戰士光榮犧牲。待把那股土匪驅散和安埋好犧牲戰士後趕來卻遲了。
▲轉業軍人證明書
150團和縣大隊,武工隊只有按時出擊,經過半小時的戰鬥,土匪死傷慘重,就在他們即將撤退之時。150團首長馮賢淵即下令出擊,衝鋒軍號一響,戰士們彈上膛、刀出鞘,懷着對敵人滿腔仇恨和為犧牲戰友報仇的決心向敵人衝去。敵人哪能招架得住這猛烈的攻擊,傾刻亂成一團,化整為零,潰不成軍,遠遠看到匪首石開騎馬落荒而逃,其他匪兵喊媽叫孃的向小高山、蘆笙堂、高溪和另一支解放軍尚未趕到包圍的空隙處潮水般地向舟溪方向潰退。而我英勇的解放軍、縣大隊,區鎮幹部如猛虎般地跟蹤追擊,我帶領的武工隊追擊到對門坡山頂,看到有個被打斷了右腿的匪兵在墳堆背後連連求饒。後經審問,證實是被裹挾前來的農民,名叫文往裏,是雷山縣蜂糖寨人。我們本着人道主義,幫他包紮好傷口,他不停地磕頭感謝,一顛一簸的回去了。
▲獲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週年”紀念章
這次追擊戰,戰士羅安輝為保衞凱里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在凱里經過了幾天幾夜的艱苦戰鬥,粉碎了土匪夢想佔領凱里的狂妄計劃。4月30日下午3時,縣委鑑於匪患猖獗形勢,為避匪鋒芒,保存實力,待機殲敵,決定放棄凱里區,集中力量固守爐山縣城。
我們按指示將幾十萬斤糧食分散到可靠的貧窮農民家中,堅壁清野。
至夜幕降臨之際,我們即向爐山方向轉移,次日凌晨安全到達爐山。在縣委縣人民政府的身邊,準備開始新的戰鬥。
(吳道華,抗戰老兵,凱里舟溪人,今年99歲。這是他30年前寫的回憶錄,連載於《黔東南報》,收錄於1990年1月《黔東南文史資料》第八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