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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望 | 中國工程院院士、華東師範大學校長錢旭紅:教育要回答“錢學森之問”

由 公冶爾藍 發佈於 經典

中國工程院院士、華東師範大學校長錢旭紅

  大學應該以研究型學習為主,而不是僅僅把學生當成一個被教育的對象,忽略學生作為人的主觀能動性

  如果科研人員在和朋友喝咖啡閒聊的時候,能突然拿張紙出來談學術問題,才能説明他們內心深處是裝着學術的,才會有創造的基礎。簡單講就是樂趣很重要。我們要發自內心地去喜愛、去付出,而不僅僅把學術當作一個謀生手段

  文 |《瞭望》新聞週刊記者 潘旭

  菁莪育士,薪火傳道;歷苦彌堅,行健不息。

  作為新中國為“培養百萬人民教師”創辦的第一所社會主義師範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從誕生之日,就承擔起“教育興國”和“教育強國”的光榮使命,秉承“智慧的創穫、品性的陶熔、民族和社會的發展”理想,在黨的領導下,與祖國同呼吸共命運,為國家培養了大批各類人才。

  經過多年奮鬥,學校形成了文理工藝體管多學科協同發展的綜合性研究型大學新格局,成功進入“世界一流大學建設高校”(A類)名單,辦學質量、社會貢獻和綜合實力顯著增強。

  華東師範大學培養的不僅僅是師範生,還是各行各業英才。他們中有麥克阿瑟天才獎得主餘金權、知名病毒學家王林發,還有中文系培養的以格非、李洱等為代表的作家羣……

  《瞭望》新聞週刊近日專訪了中國工程院院士、華東師範大學校長錢旭紅。他説:“教育要回答‘錢學森之問’。我們希望培養卓越的教師,希望無論他教什麼學科,一定要有完整的思維結構,能夠在工作崗位上不斷研究、創新、突破,然後引導學生同樣去研究、創新,這樣才會對教育產生深遠影響。”

華東師範大學校園  華東師範大學供圖

  用通識教育涵養學生創造性思維

  《瞭望》:2018年你初任華東師大校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確立和明晰學校的育人使命,為什麼?

  錢旭紅:華東師大是一所以教育為特色的學校,天然肩負育人使命。育人這件事做不好,即便華東師大在其他所有指標上全國領先,也不能算是成功。所以,我們必須要用專業的方法解決教育問題。

  《瞭望》:怎麼理解“專業”的內涵和外延?

  錢旭紅:過去,我們的老師照本宣科,人們管老師叫“教書先生”——當然這是尊敬的稱謂,不過已經不適合當下的時代。老師教學雖然要從書本、教材出發,但不能本本主義、不能唯教材論,因為教材畢竟滯後於行業發展,它是過去一段時間的理論和實踐的總結。老師不能當“留聲機”,不能止步不前,而是要帶頭研究學問最新的發展,甚至去批判過時的內容,並且要鼓勵學生一起研究。老師要讓學生帶着想法去學,而不是照單全收。

  為此,當下的師範教育要講求研究導向。我們強調在培養師範生的時候引入最新技術,並且要培養師範生的研究能力。對師範生的教育會輻射到整個社會的人才培養,畢竟師範生畢業後會作為老師影響下一代。大學應該以研究型學習為主,不僅僅把學生當成被教育的對象,忽略學生作為人的主觀能動性。我相信,將來我們的社會也會從學習型社會走向研究型社會。

  《瞭望》:華東師大在育人方式改革上做了怎樣的探索?

  錢旭紅:華東師大在育人方式改革上做了很多探索,我想重點講一下學校在通識教育上的改革。教育要回答“錢學森之問”,學生今後走上社會要想有創造性實踐,首先要有創造性思維。我非常看重學生的兩組思維: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批判思維和創新思維。我們應該通過現代教育將它們根植到學生體內。過去,教育方式的種種問題導致學生這兩組思維的偏廢。比如,學習藝術的學生形象思維很棒,但缺乏邏輯思維。我想通過改革通識教育來培養學生的這些思維。認為大學教育只是學習專業知識的觀念是片面的,專業知識要學,但第一步是通識教育。有些學生大學畢業後發展得很好,我認為關鍵在於通識教育基礎修煉得好。

  關於通識教育,我在學校力推四門課:第一門課是學習《共產黨宣言》。我們不是要學生去背當中的字和句,而是要鼓勵學生去思考在那個時代馬克思和恩格斯是怎麼想的,去思考《共產黨宣言》是在什麼社會形態下寫出來的,思考這本書對他們將來從事學術研究,為人類前途作出貢獻有什麼樣的幫助。我們的課程要求學生去讀《共產黨宣言》原著,去系統學習這本著作。

  第二是學習《道德經》。談到中國歷史上能夠影響後代的諸子百家,老子肯定是其中之一。老子的學説是哲學性的,《道德經》是我們民族的哲學經典。當下我們越來越強調環境意識,大家熟知一些講環境意識的現代西方著作,比如《寂靜的春天》,但要知道在我們國家,老子這樣的人在幾千年前便提出環境意識。一樣的道理,我們不要求學生去背誦《道德經》,而是要認識、學習這種哲學家思維。

  第三是學習《幾何原本》。現在我們的很多學科,背後的思考方式都跟牛頓的理論學説有關,牛頓則是受到《幾何原本》影響,寫出《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幾何原本》是很多學問的根基。在中學階段,學生們大量刷題,但是沒明白解題目的是什麼,現在我們要引導學生去思考《幾何原本》為什麼這麼寫,思考這本書是在訓練他們怎樣的思維,思考做事、做學問有哪些基本要求。

  第四是學習《量子史話》。量子科技不僅代表科學技術前沿,將來甚至可能代表人文社科前沿。量子的基本特點,以及它對我們現有認知的衝擊,學生們是需要知道的。這種學習是體現通識教育時代性的。

  《瞭望》:你怎麼研判這些探索對教育的深遠影響?

  錢旭紅:我們希望通過上面講的通識課程培養學生的形象思維、邏輯思維、批判思維和創新思維,在具體操作中,我們還有一些強制性舉措,比如學美術的學生也得學數學,用這個方式使他們形成一個完整的思維結構。部分學生缺乏創新能力的原因,是因為急功近利地學專業知識,但思維結構不完整。這些學生走上教師崗位後也會缺乏研究能力,會“吃老本”,這就影響到對下一代的培養。我們希望培養卓越的教師,希望無論他教什麼學科,一定要有完整的思維結構,能夠在工作崗位上不斷研究、創新、突破,然後引導學生同樣去研究、創新,這樣才會對教育產生深遠影響。

  當然,華東師大不僅對師範生這麼要求,對非師範生也是如此。華東師大的學生將來無論走到生產、科研還是服務行業的崗位,能不能厚積薄發,能不能持續發光發熱,就看學校打的底子。這個底子絕對不僅僅是知識,當下的時代日新月異,大學四年學的知識,哪怕再多再豐富,今後總是不夠用的,所以我們強調思維培養。希望無論在什麼崗位,華東師大的畢業生都能自主地思考、學習、研究、創新。

  建設世界一流大學要完成三大使命

  《瞭望》:華東師大是世界一流大學建設高校,你如何定位“世界一流大學”?

  錢旭紅:建設世界一流大學,我們認為要完成三大使命:第一個是育人,第二個是文明,第三個是發展。首先是育人。我們所説的育人,是以馬克思的實現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發展為核心。我們要明確這個育人的核心目標。作為新中國第一所社會主義師範大學,就應該詮釋馬克思的期望,而不僅僅是每個育人者自己的期望。

  第二個是文明。到目前為止,我們的知識學科體系都是以西方為主的,我們要感謝西方,但同時應該超越西方。我們可以融合地去創造屬於自己的知識結構體系。比如中醫醫學,如果能囊括哲學、礦物學、心理學、生理學,這就是我們自己構建的學科體系。此外,像當下的科學技術,比如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我們也完全可以在這些領域構建學科體系,引領科學發展乃至文明進步。

  第三個是發展。我們要為人類的發展提供新的力量源泉、新的工具。比如發展大數據、人工智能、腦科學等。

  《瞭望》:華東師大建設“雙一流”高校有何佈局?

  錢旭紅:學科的一流建設必須要拓展和交叉。比如説教育學,我們三年前就佈局讓腦科學和人文教育結合,做青少年大腦提升研究等等,這些結合在一起叫智能教育,這樣它就變成了一個新的教育形態。華東師大的智能教育體系囊括了計算機科學與技術、教育學、物理學、化學等學科,已經慢慢走向正軌,今年應該有一些短期成果可以呈現。

  此外還佈局了“雙一流”學科和非“雙一流”普通學科的交叉。一流學科好比主攻手,有帶動其他學科一起發展的作用,途徑就是學科交叉。我們希望在一個高原上有高峯,比如發展“教育+”,教育學科引領,多學科支撐。

  呼喚更多科研激情與源頭創新

  《瞭望》:你如何看待大學應成為科技創新的發源地?

  錢旭紅:我認同大學應成為科技創新的發源地,並認為大學應成為原始創新的發源地。

  在承擔科技創新這一使命上,還應繼續提升科研人員對研究的興趣。舉個例子,我們一些科研人員做學術報告時穿着一身正裝,打着領帶,非常嚴肅地講專業領域內容,一個笑話都不會講。當他們脱下西裝摘下領帶,跟朋友一起吃飯時,什麼笑話都會講,卻不會説到學術上的內容。有些科研人員的工作和生活、學術和愛好之間是割裂的,生活的熱情很難用到學術上。工作時四平八穩,缺少激情和靈光一現。如果科研人員在和朋友喝咖啡閒聊的時候,能突然拿張紙出來談學術問題,才能説明他們內心深處是裝着學術的,才會有創造的基礎。簡單講就是樂趣很重要。我們要發自內心地去喜愛、去付出,而不僅僅把學術當作一個謀生手段。

  《瞭望》:你認為怎麼做才能引領華東師大繼續在科技創新上發揮作用?

  錢旭紅:在發揮華東師大科技創新作用上,我們強調兩個方面,一是強化有組織的科學研究,二是加大支持探索性的“冷門”研究。我們對研究者的要求是,要麼你就當集團組長,要麼你就單槍匹馬去探索冒險。當然,在鼓勵個人興趣探索的同時,不能讓研究完全自由化,必須發揮學校的引導作用,從而提高研究效率。

  第一是對研究領域的引導。現在一個很大的共性問題是,大家都在熱門研究領域扎堆,因為這些領域好拿項目。這個領域內的人抓着它,這個領域外的人打擦邊球靠近它,這樣的結果是熱門研究領域看似熱鬧,實際上低水平重複建設很多,投入產出比很低。

  第二是對研究對象的引導。我們目前還是缺少源頭創新。舉個例子,有西方學者提出新觀點後,發表在類似《科學》這樣的頂級期刊上,我們就會有學者沿着他們的道路繼續研究。有的人做得不錯,甚至研究得比前人更全面,但如果從創新的角度去衡量兩者影響力,無疑源頭創新更具開拓性。我們缺的就是這樣的源頭創新,需要對此加強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