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南北鳥,送往來風
這又是一個關於詩讖的故事,因為涉及到才氣橫溢的中唐女詩人薛濤,所以三人成虎,越寫越真。在上次關於李冶的文章裏,也同樣提到過這樣的詩讖故事。記錄李冶的“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讓父親發怒的是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而記錄薛濤這個幼年作詩“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引起父親不高興的則是《堯山堂外紀》、《豔異編》、《詩女史纂》、《御定全唐詩》等。這些文集大都是明朝和清朝編著。
這其實是同一個原因。
經過了理學對女性殘酷管控的宋朝,將李冶、薛濤後來的生活問題和小時候的聰慧伶俐掛上鈎來,百分之九十是宋朝腐儒們乾的好事。強行給人帶帽子正是無德無行文人最愛乾的事情。風流女子最終歸宿的前塵註定,則是俗人們最喜歡放在口裏咀嚼的謠言碎語。
蜀妓薛濤,字洪度,本長安良家子。父鄖,因官寓蜀。濤八九歲,知聲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令濤續之。即應聲曰:“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父愀然久之。父卒,母孀居,韋皋鎮蜀,召令侍酒賦詩,因入樂籍。濤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有詩五百首。——《豔異編》
這種故事,且看且不必信。我們倒不如分析下薛濤這兩句詩:
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
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這兩句於整詩而言不合平仄格律,但是並沒有什麼干係。到是上下兩句平仄、詞性、詞意的對仗極其工整,是難得的對聯。結合到整體的故事性詩意來説,薛隕是希望寫出入雲的梧桐中正筆直形態,寓意人生道路順、直的正能量,可偏偏薛濤對出這兩句來,盡是開門納客、四面交流的男兒之態。身為美少女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性格,沒有理學家們期望的女子無才、矜持穩重的樣子,自然會讓守舊文人們以為薛鄖不高興了。
這只是理學家和當時環境下的人這麼認為。
中唐時,儒學雖然慢慢復興,但是男女之防並未像後來那樣森嚴。否則的話薛濤如何得了“女校書”的名號?
説到詩讖,其實是讖緯學的一種。讖緯學作為儒家向宗教演化的一個標誌,其實早在隋煬帝時期就被嚴令禁止了,因為這種神神鬼鬼的預言之説除了禍國殃民之外,一無是處。至於在中唐又沉渣泛起,全託了武則天要逆天改命,為自己上位正名的需要。她不但偽造《大雲經》,清除反對派,還利用讖緯學制造了大量“女帝”出世的預言。
而薛濤八九歲的時候,已經是777年左右,是經歷了安史之亂後十幾年,正是中唐逐漸復興的時代。這一時期,讖緯學早已經再次被掃進歷史堆,代之興起的是佛道爭鋒。薛濤的父親作為文化官員,如果受到詩讖的影響,對這麼好的兩句詩視而不見,反而覺得預言了薛濤的未來,因此拉了臉子,是沒有道理的。
不過這種事情也是因人而異,正因為空穴來風,讓這些嚼舌根子的後世文人添油加醋,顯得萬事有因果,反而越傳越真。
對於薛濤的一生詩情來説,這真的不算一回事。
少入樂籍,極致恩寵
薛隕被貶四川,後來因為出使南詔國染病身亡,小康之家忽然破產,薛濤為了生存便入了樂籍。
唐朝的户籍制度,是很嚴格的。軍籍、樂籍都是不能隨便更改的。這是魏晉隋唐門閥政治的遺產,等級森嚴。不是名門正派,沒有舉薦,連科考的資格都沒有。李白就是吃了這個虧。而唐朝的歌姬,也分幾種。首先是皇家歌姬,是專供皇宮演藝的,是唐朝的國家歌舞團。另一種就是部隊文工團,即軍姬。還有一種的高官的家姬,就是大官僚家裏的文工團。另外像洛陽、長安的“教坊”,就是入了樂籍的民間團體,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吧,就類似於今天的“德雲社”,屬於體制外的,但是有演出證的文藝工作者。
而實際上最多的是連教坊都進不了,入不了樂籍,在民間四處流浪,演出只為混口飯吃的非法執業者。
所以,單從文藝工作者這一行裏來説,薛濤的起點不低。她屬於成都節度使的軍姬,相當於成都軍區文工團的一線演員。因為聰明伶俐又長得漂亮,會寫詩又善於歌舞,才貌雙全、詩名遠揚,她迅速成為文工團的頂樑柱。唐朝的樂籍歌姬,只是賣藝不賣聲,她們是能夠得到尊重的。作為花魁,成都節度使換了又換,薛濤的地位卻一直不低。
貞元元年(785年),中書令韋皋出任劍南西川節度使。在一次酒宴中,韋皋讓薛濤即席賦詩,薛濤提筆而就《謁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台下,為雨為雲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
這首律詩格律精嚴,筆法老成,有興有寄,有彈有贊,實在無法想象出自一位年僅十七歲的歌姬之手。
就憑這首律詩,薛濤不但詩名鵲起,同時得到了韋皋的極致喜愛和栽培。
當然,薛濤和韋皋的關係是微妙的,既有位置原因,也有自身需要的原因,總的來説還是保留了自身尊嚴的。
薛濤作為軍營歌姬,經常與高官見面,同時才情、家世都與一般歌女不同,所以她其實有着很深的家國情懷。甚至在軍機要事上,韋皋也經常聽取她的意見。韋皋甚至上書為她謀求秘書省校書郎一職,雖然沒有成功,但是“女校書”的稱呼由此而來,並且後來廣泛用來指代聰明又有才情的歌女。
恃寵而驕,巧妙脱身
因為年輕又紅,薛濤恃寵而驕,得罪了韋皋,被罰流放鬆州(四川省松潘縣)。薛濤心氣不低,但是在流放邊陲之時,心中悲苦,終於低頭認錯。
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其一
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
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
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
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然後寫出了著名的《十離詩》,終於打動了韋皋,趕快將她召回,恩寵依舊。其實韋皋不過藉此事讓薛濤知道些苦頭,如此美姿容,高情才的女子,哪裏真心捨得讓她淪落松州?
珠離掌
皎潔圓明內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宮。
只緣一點玷相穢,不得終宵在掌中。
《十離詩》,以犬離主、筆離手、馬離廄、鸚鵡離籠、燕離巢、珠離掌、魚離池、鷹離韝、竹離亭、鏡離台,都是以“不得”結句,將自身的位置放到最低,將韋皋奉做自己的主人,對自己出語不慎的自責,也有些抱怨主人過於苛求之意。
即便求饒,也要有些氣度。雖然是表明心跡,同時又用千里馬、高潔竹,皎圓珠這些比喻來形容自己,給足了韋皋面子的同時,對自己明踩暗抬。才情、機變兼而有之,非得如此七竅玲瓏心,才對韋皋的心理把握的得如此透徹,同時在迎來送往中立於不敗之地。清代《名媛詩歸》評價:
十離詩有引躬自責者,有歸咎他人者,有擬議情好者,有直陳過端者,有微寄諷刺者,皆情到至處,一往而就,非才人女人不能。蓋女人善想,才人善達故也。
薛濤審時度勢、能屈能伸的韌性是她歷經幾屆節度使更換都能過往甚密、長盛不衰的先決條件。
這次貶謫事件,薛濤的《十離詩》示弱,不但讓她重得恩寵,還因此脱離了樂籍,隱居浣花溪畔,過起了真正自由而浪漫的雅緻生活,偶爾寫寫詩,還發明瞭專門用來寫情詩的彩色信箋——薛濤箋。
情投意合,焚身之戀
就這樣瀟瀟灑灑活到四十歲。然後她就遇到了一生最大的劫數——渣男元稹。無意之中又合上了“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的詩讖。
元稹三十一歲的時候以監察御史的身份出使蜀地。元稹對薛濤是聞名已久,用如今的話説,那是暗戀着女神好久了。幾經周折終於約到薛濤,憑藉才華和長相,迅速與薛濤進入熱戀期。
池上雙鳥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
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
薛濤閲人無數,為何在元稹這裏翻了船?因為這句至理名言:渣男除了渣,其他方面都是極其出色的。年輕、英俊、才情、仕途,無一不是元稹的本錢,以致於薛濤不顧自己年長十多歲,和元稹談了三個月轟轟烈烈的情,並在他回京述職的時候寫詩相贈:
贈遠
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
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
這已經完全是把元稹當做夫君在看待了。當時元稹被擁躉們稱作深愛的原配夫人韋叢還沒有過世,他那首著名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還沒有醖釀出來。
可惜元稹對她而言終究不過是“南北鳥”、“往來風”。她曾經的身份對元稹這種智商才情都極高,又在仕途上有想法的年輕人來説,總歸是有負面影響的。
元稹很快又勾搭了中唐另一位有名的女詩人,劉採春。薛濤在對情郎漫長的等待中得知消息後,寫下《柳絮》:
二月楊花輕復微,春風搖盪惹人衣。
他家本是無情物,一任南飛又北飛。
對元稹和愛情的失望,溢於言表。
歷經了這場老房子失火之後的熱戀之後,薛濤從此心灰意冷,只向青燈水井,制彩箋,作詩文。隨着年齡增長,遠離歡場情場,詩文卻越來越開闊,慢慢勃發出少女時期的英姿來。
心冷身靜,詩文長雄
大和四年(830)李德裕任劍南西川節度使,在成都西郊建成籌邊樓,經常在樓上大宴賓朋。一次請薛濤作詩助興。年近七十的奇女子揮筆成文:
籌邊樓
平臨雲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
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
這首詩氣勢高闊,壯志凌雲,頗有後世李清照《題八詠樓》的氣概。
人到晚年離煙塵,剔除情愛見詩心。這首簡簡單單的寫籌邊樓秋色,讚揚將士們氣勢如虹,同時又提出警醒,讓大家保持警惕的作品,是薛濤最好的詩,同時也代表了中唐四川境內的最高的是個水平。
兩年後,薛濤在隱居地靜靜離世。她一生交遊無數,中唐能排得上名號的詩人基本上都和她有酬答,這裏就不一一列舉了。就算是第一渣男在多年後,也用一首七律表達了對薛濤的讚美和自己無可奈何的辜負:
寄贈薛濤
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卿欲夢刀。
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這首詩實在一般,不過是元稹給自己的渣男形象蓋章認證。細細想來,看上去元稹比薛濤活得瀟灑,實際上薛濤卻活得更通透。
她在《柳絮》之後就全然放下前半生的宴樂逍遙,不失才情本色。所以歷經春秋,不論生前身後,薛濤在文人中的評價是非常不錯的。薛濤製作的彩色信箋被稱為“薛濤箋”,而她取水制箋的井也被命名為“薛濤井”,現在還是成都的景點之一。
清代學者伍生輝,為薛濤井提了一副對聯:
古井冷斜陽,問幾樹枇杷,何處是校書門巷。
大江橫曲欄,佔一樓煙月,要平分工部草堂。
將薛濤和杜甫平分秋色,各佔男女半邊天,此份評價,分量不可謂不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