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曆代帝王中,漢光武帝劉秀,雖比不上秦皇、漢武那麼顯赫耀眼,但也絕非等閒之輩。在他頭上,至少可以戴兩頂桂冠:一頂叫做“中興之君”,另一頂叫做“定鼎帝王”。而像這樣同時擁有“中興”、“定鼎”兩項頭銜的帝王,光武帝劉秀當為第一人,也是惟一的一人。
“中興”意謂由衰落而重新興盛,多用以指國家。《詩·大雅·丞民·序》:“《丞民》,尹吉甫美宣王也;任賢使能,周室中興焉。”孔潁達《疏》引《正義》曰:“《丞民》詩者,尹吉甫所作,以美宣王也。以宣王能親任賢德,用能使人。賢能在官,職事修理,周室既衰,中道復興,故美之也。”據此可知,“中興”即“中道復興”的意思,這裏是用來讚美周宣王的。
周宣王姬靜是西周的第十一代國君,其父厲王姬胡是一位貪婪暴戾的君主,他在各種社會矛盾日益激化,統治危機日益嚴重的情況下,任用“好專利而不知大難”的榮夷公等人,壟斷山林川澤的一切收益,不讓平民採樵漁獵;同時還興師動眾,征伐淮夷和荊楚,給民眾帶來沉重的負擔。他的暴政,激起廣大國人的憤慨,“國人謗王”。他又靠巫術“監謗”,用高壓手段制止民眾的議論,使人敢怒而不敢言,“道路以目”。殊不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國人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終於“暴動”。厲王本人被迫逃奔到彘(今山西霍縣東北),太子靜躲於召公家,由召公用自己的兒子冒充太子交給憤怒的國人殺死,才算保住性命。當時宗周一片混亂,遂由召公、周公臨時主政收拾殘局,號稱“共和行政”(另説由國人共推諸侯共伯和執政)。共和十四年(前828)厲王死於彘,太子即位,是為宣王。儘管這時周的統治力量已經大大削弱,但宣王在北伐和南征中均取得了一些勝利,於是被後來史家譽為“宣王中興”。宣王在位近50年,此間社會較之厲王時期要好得多。一個朝代能有將近半個世紀的相對平穩,稱之為“中興”,也不全然都是溢美之詞。當然,實際上西周並沒有由此真正轉衰為興,而在宣王之子幽王時期便徹底滅亡了。
歷史上繼周宣王以後的中興之君,是西漢的昭、宣二帝。原來西漢帝國在武帝時雖達鼎盛,但武帝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外事四夷,內侈宮室,信惑神怪,巡遊無度,使得天下虛耗,百姓流離,出現了空前的危機。武帝晚年,也的確認識到自己的過失,開始禁苛暴,止擅賦,與民休息,養民富民,可惜時間太短,未能真正見效。繼立的昭帝劉弗陵,為武帝少子,在大臣霍光等的輔佐下,繼續執行武帝晚年與民休息、輕徭薄賦的政策,取得“百姓充實”的積極成效。其後的宣帝劉詢,自幼生長民間,“具知閭里奸邪,吏治得失”。他進一步推行輕徭薄賦、發展生產、評理刑獄等一系列政治經濟措施,使社會繼續平穩前進。經過昭、宣兩代的努力,一度風雨飄搖的西漢王朝又興盛起來,史稱“昭宣中興”。從時間上來看,西漢昭、宣二帝在位近40年,短於周宣王10年左右,但其後西漢又經過元、成、哀、平四代50餘年方亡,又比周宣王只傳一代11年就亡國,長了許多。從這種意義上來説,西漢的這次中興,似乎要比西周的宣王中興更名副其實一點。
西漢昭、宣之後的中興之君,就是本書要寫的主人公漢光武帝劉秀。劉秀本是漢室皇族後裔,在新莽末年的社會大動亂中,他先躋身於農民起義軍中,後來獨立發展,取得了天下。舊史家一般認為,王莽篡漢,漢的統序已經衰亡;劉秀起事後一直以匡復漢室為己任,所建立的新王朝也以“漢”來命名,加之他本人的皇族身份,這樣漢的統序似乎又延續下來,故而被稱為“光武中興”。南宋陳亮甚至認為:“自古中興之盛,無出於光武矣。”這裏,如果拋開其他不論,單就上述史實的表象而言,有關光武中興之説,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正是從這種意義上,我們稱光武帝劉秀為“中興之君”。
當然,劉秀這位中興之君與前述的周宣王、西漢昭、宣二帝等中興之君,又有很大的不同。不論周宣王也好,抑或西漢的昭帝、宣帝也好,他們的中興,都是在原有王朝框架內的復興。而劉秀的中興,卻是重建了一個新王朝,只不過這個新王朝仍然沿用“漢”的稱謂罷了。從這種視角來看,漢光武帝劉秀不僅是位“中興之君”,而且還是位“定鼎帝王”。
“定鼎”一詞,《辭源》(修訂本)解釋道:“傳説夏禹鑄九鼎以像九州,歷商至周,都作為傳國重器,置於國都,後因稱定都或建立王朝為定鼎。”接着釋文引《左傳》宣公三年“成王定鼎於郟鄖”,以及《文選》南朝宋顏延年(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詩序》“高祖(指劉裕)以聖武定鼎,規同造物;皇上以睿文承歷,景屬宸居”兩例,以具體説明其用法。我們講劉秀是定鼎帝王,即説他是開國之君的意思。儘管劉秀自稱他所建立的新王朝為“漢”,而他本人身上也確實有着西漢劉姓皇族的血統,但事實上,劉秀的“漢”和劉邦的“漢”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這裏不僅僅是建都地點的不同,而且還有着更深刻的社會內涵的不同。
中國歷史上的定鼎帝王,一般説來都是頗有作為的。遠的我們姑且不説,就以西漢的開國皇帝劉邦而論,史家雖然頗譏其“好酒及色”,是一個元賴之徒,但對他的政治膽略、政治智慧與政治成就,卻不能不歎為觀止。《史記·高祖本紀》載:“高祖常徭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嘆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當時劉邦不過是秦朝基層的一個小小的亭長,見到至高至尊的皇帝,竟然敢想-“當如此也”,可謂膽大包天。這充分表現了他非凡的志向和大無畏的勇氣。正是基於這種積極的進取精神,所以早在陳勝、吳廣大澤鄉揭竿而起之前,他便以逃亡的形式開始了反秦活動。當陳、吳起事後,他立即響應,在家鄉拉起一支隊伍,投身到反抗暴秦的鬥爭之中。及陳、吳失敗,他和項羽領導的武裝力量,成為繼續反秦的主力,並最終推翻秦王朝的統治。後來,他又滅掉項羽,統一天下,建立了中國歷史上著名的西漢王朝。在此過程中,他所表現出的卓越的政治才幹,以及不怕困難、不怕失敗、不屈不撓的品質,都是很值得稱道的。特別是他的用人藝術,更堪稱一代絕唱。西漢立國之初,曾有過一場關於劉、項得失天下的原因的討論。經過是這樣的:一次,劉邦在雒陽南宮設宴,款待羣臣。當酒酣耳熱之際,他興沖沖地問大家説:“列侯諸將無敢隱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回答道:“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與天下同利也。項羽妒賢忌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劉邦聽罷連連搖頭講:“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即張良)。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饢,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劉邦的這番總結可謂肺腑之言,充分表現了他高超的駕馭人才的能力。因此,他在秦漢之際風雲變幻的政治舞台上大顯身手,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作為定鼎帝王的劉秀,比起他的先祖來,也並不遜色。在打天下的過程中,他奮寡擊眾,舉弱震強,進退有節,延攬英雄,務悦民心,極富戰略眼光,善於統領全局,最終平滅羣雄,大業以濟;在治天下的過程中,他以柔道理國,偃武修文,尊師重道,尤其是在對功臣的處理方面,較之先輩更技高一籌。《後漢書·光武帝紀》最後有這樣一段記載,頗能反映劉秀本人行為以及個性的某些情形:
初,帝在兵間久,厭武事,且知天下疲耗,思樂息肩。自隴、蜀平後,非儆急,未嘗復言軍旅。皇太子嘗問攻戰之事,帝曰:“昔衞靈公問陣,孔子不對,此非爾所及。”每旦視朝,日仄乃罷。數引公卿、郎、將講論經理,夜分乃寐。皇太子見帝勤勞不怠,承間諫曰:“陛下有禹湯之明,而失黃老養性之福,願頤愛精神,優遊自寧。”帝曰:“我自樂此,不為疲也。”雖身濟大業,兢兢如不及,故能明慎政體,總攬權綱,量時度力,舉無過事,退功臣而進文吏,戢弓矢而散牛馬,雖道未萬古,斯亦止戈之,武焉。
其大意是説,劉秀長期征戰,厭惡武事,而且深知天下民眾飽受戰害,疲耗殆盡,人心思定,希望安息修養。自平定隴、蜀以後,除非遇到緊急情況,從不再論軍旅戰事。皇太子曾向他請教攻戰之事,他竟回答説:“過去衞靈公向孔子詢問戰陣,孔子不作回答,這不是你所能理解的。”每天天亮他即上朝理事,直到太陽落西方才罷朝。又常常帶領公卿大臣們講論儒經的義理,夜裏很晚才肯睡覺。皇太子見他如此勤勞辛苦,便乘機進諫,勸他頤愛精神,優遊自寧,以享黃老養性之福。不料他卻回答説:“我自己高興這樣,一點也不覺得疲累呀!”倘若用今天的眼光去看待劉秀,可稱得上是一個工作狂。明末思想家王夫之説他“允冠百王”,認為“三代而下,取天下者惟光武獨焉”,如此高的評價,也正好給本文開始所講的劉秀非等閒之輩,做出了一個有力的註腳。
總之,漢光武帝劉秀是中國歷史上一位具有雙重身份的皇帝。他不惟是中興之君,亦是定鼎帝王。本書揭示給廣大讀者的,就是兩漢之際這位重要歷史人物的一生。
本文為黃留珠《劉秀傳》序章,原題《中興之君 定鼎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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