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用手機如何“拿得起放得下”
——中小學生手機使用現狀與干預措施調查
東北師範大學中國農村教育發展研究院與光明日報聯合調研組
編者按
隨着我國互聯網和手機等電子產品的快速發展,未成年人在享受數字信息帶來便利和愉悦體驗的同時,也面臨着“沉迷遊戲”“行為失範”“價值觀混亂”等日益嚴峻的成長問題。在全國兩會期間,未成年人網絡遊戲沉迷話題成為眾多代表委員關注的焦點。今年初,教育部出台了《關於加強中小學生手機管理工作的通知》,要求中小學生原則上不得將個人手機帶入校園,防止因過度使用手機等電子產品而引發不良後果。當前,我國中小學生使用移動終端、接觸網絡遊戲狀況究竟如何,是否存在較大的成癮風險?針對此問題,東北師範大學中國農村教育發展研究院對四川、廣西、貴州、福建、湖南、山西等地的9~15歲中小學生展開分層抽樣調查,共發放問卷1.2萬餘份。此外,聯合調研組又陸續對四川、北京、湖南等地部分中小學生進行深度訪談,進一步豐富和完善了對中小學生使用手機等移動終端的認知。在此基礎上,提出了預防並破解中小學生網絡沉迷困局的對策建議。
幾乎每天,發生在馮英家裏的爭吵,都與手機有關。
兩個兒子,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小學,大的愛玩手機遊戲,小的愛刷短視頻。為防止兒子沉迷於手機影響學業,馮英最開始是限制手機的使用時間,可孩子們“討價還價”,帶着手機東躲西藏,讓馮英更操心。
從南京開往宜昌的動車上,六個孩子相對而坐,正聚精會神地玩着電子遊戲。大陸攝/光明圖片
“這將是一場持久戰。”她知道,完全隔絕手機和孩子,並不是妙招,但“如果把手機還回去,又該怎麼引導”,她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類似苦惱正困擾着很多家庭。當前,究竟多少中小學生擁有自己的獨立手機?中小學生使用手機等移動終端的主要用途是什麼?時長是多少?手機成癮現狀如何?又該怎樣精準阻斷中小學生手機沉迷?
1、使用現狀 近半數中小學生獨立擁有手機 訴求背後是“身份認同”
坐地鐵、玩遊戲、上網課……如今不少孩子的一天都需要手機的陪伴。
在家長羣裏,幾乎所有家長都認為,“手機的使用是個嚴重的問題”。抱着這樣的想法,李靜一直不敢給孩子配手機。孩子軟磨硬泡了半個月:“我們都讀初中了,難道還不能擁有自己的手機?”“哪個初中生沒手機?”李靜這才不得已向孩子“妥協”。
不敢完全隔絕手機,又怕陷入手機沉迷。李靜和孩子的約定是,手機不用的時候放客廳,“監管不能停”。
調研發現,擁有自己獨立手機的中小學生比例近一半,達48.56%。其中,持農業户籍擁有自己獨立手機的中小學生比例佔整個農業户籍樣本中小學生數的46.95%;持城鎮户籍擁有自己獨立手機的中小學生比例超過整個城鎮户籍中小學生樣本數的一半,達到54.34%。中小學生擁有自己獨立手機的比例呈現出“由村到縣”逐級遞增的明顯分層趨勢。
上海和平公園內,孩子們在勇敢者樂園裏參加體育冒險遊戲,感受運動快樂,鍛鍊身體素質。陳玉宇攝/光明圖片
此外,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是:12歲是兒童階段一個明顯的時間節點,這一年齡擁有自己獨立手機比例達到64.29%,12歲以上擁有自己獨立手機比例顯著高於12歲以下。初中生在訪談中更多表現出對擁有自己獨立手機“理所當然”的訴求,小學生則有相當比例表示:“我父母説等將來上初中了,再給我買手機”等。
12歲往往是一個兒童從小學升入初中的黃金年齡,學段升級和學校變換自然帶來了“身份認同”和“心態適應”方面的新問題。調研組發現,手機作為向成人世界奔赴的獨立性標誌,日益成為中小學生心底連接“幼兒”與“少年”階段的典型意象,是否擁有獨立手機變成了一種類似於“成年禮”的階段性表達。因此,應注重從年齡層面和年級層面關注“小升初”這一重點節點下的學生手機管理,優先解決中小學生成長中的“身份認同”和“心態適應”問題。
2、使用用途 六成用於娛樂項目 網絡遊戲承載社交意義
初二學生張雷發現班上很多同學玩手機遊戲時,並不想加入。但是,同學間聊的很多都是遊戲話題,“不玩容易被看不起”。
從看同學玩,到“拜師”讓同學教自己玩,總共不過一個月時間,張雷就發現了遊戲的樂趣。有時,他拿着媽媽的手機偷偷地玩到半夜,“輸了就想贏,贏了還想再贏”。玩遊戲不到一個學期,張雷的成績大幅下降。
手機就像雙刃劍,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存在着危害。中小學生使用手機等移動終端,主要用途究竟是什麼?
浙江紹興,一名孩子正在玩平板電腦。許康平攝/光明圖片
調研發現,中小學生使用手機等移動終端的主要用途由高到低依次為:網上學習(38.25%)、玩網絡遊戲(25.37%)、看小説和視頻(21.69%)、聊天社交(14.69%),其中娛樂類項目佔比達到了61.75%。調研對象首選的娛樂類項目是網絡遊戲,佔娛樂類項目比例最高,達到41.08%。
調研發現,手機遊戲是中小學生,特別是農村學生能夠參與的最便利、成本最低的娛樂活動,他們藉助手機遊戲來對抗相對單調、壓力較大的校園生活。事實上,手機網絡遊戲藴含着豐富的社交意義。對於一些學生來講,玩遊戲早已超出了“娛樂”的價值,更像是給在教室場域中辛苦一週的學生搭建了一個“放飛自我”的平台。一些學習成績好的學生會樂於參與到這樣的共同遊戲之中,成績相對較差的學生,往往會故意採用巧妙的話語策略誘惑和動員更多成績好的學生一同參與。
“你OUT了,連這麼經典的遊戲都沒玩過,真是丟人啊!”“連遊戲都玩不好,以後幹啥事能成功啊?”“週末遊戲全班集體‘戰鬥’,別讓隔壁班的瞧不起,別拖我們班後腿”……“網絡遊戲”在中小學生世界裏無形中承載了由“我”迅速成為“我們”這一社交職能,遊戲所帶來的“即時性經驗分享”和“愉悦體驗傳遞”使中小學生內部形成了獨特的社交語言和公共關係。不同的中小學生個體在這套行話共同體中或被接納融入,或被排斥隔離。
3、使用時間 四成時長每天超1小時 家長管理陷入低效失效
“週一到週五不能使用手機,週六日使用手機時間不能超過1小時。”這是湖南省益陽市安化縣鄉村教師劉習聰給學生定下的規矩。
可劉習聰發現,學生們一旦離開了自己的視線,這些規矩難以遵守。一些孩子父母在外務工,平時爺爺奶奶根本管不了,暑假時一玩手機就是一整天,老人束手無策。有的老人還告訴劉習聰:“孩子會用手機,很厲害,我們自己都不會。”
不少家長告訴調研組,自己孩子玩手機或電腦的時間過長,家長管不住。中小學生使用手機等移動終端的時長大致是多少?在調查樣本中,有18.81%的中小學生不使用手機或電腦,累計每天使用時長在一個小時以內的中小學生佔39.96%;1~2個小時的佔23%;2~4個小時的佔11.82%;4個小時以上的佔6.61%。
河北工業大學附屬紅橋中學的學生將手機放入管理箱準備上課。劉東嶽攝/光明圖片
調研發現,在手機管理上,父母往往會經歷幾個不同階段:
初勸期。家長剛開始發現子女玩手機等移動終端時間過長時,往往會採取勸説等柔性方式告知子女別玩了,但常不奏效。子女多采取“故意沉默”“口頭答應但實際行動並不改變”“悄悄遠離家長視線”等方式應對家長勸説。在面對子女柔性抵制時,家長多會升級勸誡力度,進而採取“嚴格禁止”方式。儘管此時子女行為會發生改變,但內心深處往往會從“柔性抵制”升級為“剛性抵制”,抵制方式包括顯性化的“哭鬧”“離家出走”“絕食”等,也包括隱性化的“抑鬱”“焦躁”“故意沉默”等。“剛性抵制”日益嚴峻時,往往逼迫家長改變“禁止”行為,從而進入“協商期”。
“協商期”內的協商包括“口頭協商”和“書面協商”兩種類型,大多數家庭採取“口頭協商”方式。經協商,子女往往被允許每天在約定時間按照約定時長玩手機等移動終端,有時候,這種“待遇”還被視為額外給予子女的“特殊獎勵”,如提高了學業成績、完成額外作業或家務勞動等目標後的獎勵等等,子女也往往將延長玩手機時長作為交換條件,與家長“討價還價”。
另有少部分家庭在“口頭協商”執行不力時採取“書面協商”形式,形成規定性制度,公開“上牆”以約束執行。
調研發現,圍繞玩手機而展開的協商治理是一場沒有硝煙且“你進我退”的持久戰。因家長和子女權利義務關係的不平等,協商治理往往很難在家庭中被完美執行,各種因新發情況而導致的臨時變更與靈活處理,往往使具有“民主”性質的手機使用協商很快走向家長威權,進而走向新一輪的禁止期,而子女面對禁令卻變得更加叛逆,往往採取更富想象力的手段獲得手機等移動終端,進而展開報復性的長時段溺玩。如此交替往復,往往使家庭管理子女手機使用變得極為困難。
中小學生每天平均玩手機或電腦的時長
4、沉迷困局 自感成癮度普遍低於他人評價 羣體差異性明顯
當前,因過度沉溺於手機而導致的青少年網絡成癮綜合徵比例快速飆升,遊戲成癮、色情成癮、網絡交際成癮、信息超載成癮等不同成癮類型所導致的持續抑鬱、躁狂等不良心理疾病在青少年羣體中日益嚴峻,網絡成癮逐漸成為新的社會頑症。從此次調研來看,中小學生的自感成癮度究竟如何?
從樣本數據看,八成以上中小學生玩過網絡遊戲,比例達到83.60%,但總體自感“癮不大”。從調研結果看,中小學生網絡遊戲的自感成癮度,遠遠低於一對一匹配的班主任教師他評數據和家長他評數據。具體而言:
男生自感網絡遊戲成癮度普遍高於女生。女生選擇從來不玩網絡遊戲的比例(24%)明顯高於男生的選擇比例(9.58%),女生選擇“癮較小、適度玩”的比例(56.36%)明顯高於男生選擇比例(46.17%),男生選擇“癮中等,能夠控制自己”和“癮很大,時刻都想玩”的比例均明顯高於女生。
厭學情緒越重的中小學生,自感網絡遊戲成癮度明顯越高。厭學程度不同的中小學生在網絡遊戲成癮度上存在顯著差異。總是有厭學情緒的中小學生選擇“癮很大,時刻都想玩”的比例(18.03%)明顯高於經常有(7.35%)、很少有(3.09%)和沒有厭學情緒(1.77%)的中小學生比例,明顯高於3.25%的平均水平。經常有厭學情緒的中小學生選擇“癮中等,能夠控制自己”的比例高達44.85%,明顯高於平均水平29.22%。
學業成績排名越靠後的中小學生,自感網絡遊戲成癮度越明顯。所處班級學業成績層次不同的學生在網絡遊戲成癮度上存在顯著差異。學業成績處於班裏後幾名的中小學生選擇“癮較大,時刻都想玩”的比例(8.70%)明顯高於班級學業成績中下水平(4.67%)、中等水平(2.72%)、中上水平(2.38%)、班級前幾名(1.50%)的中小學生。
對子女玩網絡遊戲持不同態度的父母,其子女在自感網絡遊戲成癮度上也存在顯著差異。父母對子女玩網絡遊戲持“嚴格約束、能管得住”態度的,子女從來不玩網絡遊戲比例(24.96%)明顯高於16.12%的平均水平;家長態度是“玩就玩吧,比出去亂跑安全”和“覺得不好但管不了”的,其子女“癮很大,時刻都想玩”的比例(分別為15.09%和10.41%)明顯高於家長持“適度玩玩有利於智力開發”(2.21%)和“嚴格約束、能管得住”(1.61%)的子女。
5、對策建議 疏堵結合 讓孩子在手機外發現精彩世界
通過對中小學生手機沉迷影響因素做迴歸分析發現,家長是否玩網絡遊戲、居住空間、教師關愛、厭學情緒、學業期待、與父母溝通頻次、父母婚姻狀況、父母管理網絡態度、安全感對中小學生沉溺網絡遊戲均存在顯著影響。對此,需要家庭、學校、社會多方形成合力,引導中小學生樹立良好的網絡使用習慣、走出網絡沉迷困局。其中,“家庭因素”的積極干預最為重要,家長本身沉迷手機對兒童的負面影響最大。
在家庭層面,家長的溝通、陪伴、示範、引導是防沉迷的一劑良藥。家長要安排好孩子放學後和節假日生活,要合理作息,真正承擔起對孩子的監管職責,提高自身網絡素養,掌握沉迷網絡早期識別和干預的知識,引導孩子綠色上網,及時發現、制止和矯正孩子網絡遊戲沉迷等不當行為。
此外,提高父母對孩子的學業期待,通過適宜的話語或行動在適度的間隔期明確反覆表達;提高父母與子女的溝通頻率,“一天以上與子女溝通一次”的家長應轉變為“每天溝通”;教師藉助家訪、家長學校或家長日常社交羣等渠道,採取積極策略提高家長與子女的相互理解及溝通有效性;加強父母對子女網絡遊戲科學管理的介入能力和引導程度;改善和鞏固父母家庭婚姻狀況等,都是在家庭方面積極干預中小學生沉溺網絡遊戲的有效措施。
在學校層面,要重視“德育認同”和“教育引導”,將中小學生置於關愛體系中心,切實提升其心理健康水平。教師關愛顯著影響中小學生沉溺網絡遊戲程度,健康、科學、真誠的關愛尤其重要。教師應將中小學生置於學校關愛體系的中心,切實提高其心理健康水平,重點降低其厭學情緒,提高安全感,切忌以“為你好”的名義實施“禁止”和“規訓”式關愛,切忌給網絡遊戲成癮學生公開“貼標籤”,或者進行“表演化訓導”。
此外,學校要實施細化的校園管理措施,完善校園內通訊類基礎設施設備服務功能,做到校園內通訊功能對手機等電子產品的可替代化。
在社會層面,恢復傳統遊戲的公共土壤,增加中小學生日常生活的互動性、趣味性和真實性。要充分重視居住空間對中小學生沉溺網絡遊戲的影響,網絡遊戲正是在傳統遊戲日漸式微,乃至被迫退出的土壤上呈現出迅速佔領趨勢,它以逼真的虛擬性場景、真實刺激的代入體驗、簡單易學的遊戲規則等特性突破了傳統遊戲弊端,越來越成為諸多中小學生家庭的“機器保姆”。
因此,要防範和改善中小學生網絡遊戲成癮,以居住地為中心的社會教育不可或缺。這種教育不應以強力禁止網絡遊戲的方式展開,而應建構新的“熟人社會”居住空間,增加學生日常生活的互動性、趣味性和真實性,恢復傳統遊戲的公共土壤,開發傳統遊戲的現代創新形式,以此抵消中小學生對網絡遊戲的成癮性依賴。
調研組呼籲全社會形成共識:作為網絡時代“原住民”,中小學生必須掌握足夠的網絡鑑別能力、信息素養和自我管理能力。只要各界合力幫助中小學生樹立積極健康的網絡觀,形成科學合理的綠色上網習慣,手機等移動終端就絕非“談之色變”的洪水猛獸。
(作者:東北師範大學中國農村教育發展研究院與光明日報聯合調研組 調研組成員:李濤、鄔志輝、單娜、陳鵬、房琛、張文婷)
《光明日報》( 2021年03月18日 15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