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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與江湖
馬漢山身在官場,卻是一個江湖人。這個角色就是民國許多政治人物的一個縮影,因為民國大部分的主要人物,比如袁世凱,孫中山,蔣介石,李宗仁,張作霖等等,都有江湖閲歷,都曾是江湖人。
所以在民國政壇,就常常會發生只有《水滸傳》中才有的事:今天某大員和某大員當眾打架,打完又在某大員的説合之下拜把子;明天某大員被刺殺,兇手是當年仇家的子弟,如今卧薪嚐膽已成為一代大俠;後天某大員喝醉了酒,當場給大夥表演了一套獨門刀法,被某行家看出了師承……
至於各種國罵,更是常常在公眾場合出現,或曰“格老子”,或曰“馬巴子”,連蔣總裁怒了都經常將“娘希皮”掛在嘴上,大家彼此彼此,誰也不會嫌棄誰。
混而優則仕,老蔣可以從上海灘的小混混,混成民國老大,老馬自然也就可以從西北的老農民,混成北平的民政局長,兼北平民食調配會副主任。
民國的民政局長,是一個省市的第二把手,權力很大,除了民政,還管縣區官員的人事任命,以及兵役,衞生……所以馬漢山也算是高級官員了,大權在握。
一朝權在手,就把錢來撈----是民國很多官員的心裏話,事實上大家也都是這麼做的,即使今天許多已經名垂青史的民國大人物大英雄,當年也都是不折不扣的貪黑分子,只要沒有被查過,都被今人當做包公海瑞看待。
馬漢山自己説過,當年抗戰勝利之後處理“逆產”,每天都有金山銀山從他手裏過,老馬因此而撈到了鉅額的好處。北平民食調配同樣是個肥缺,老馬從中也揩了不少油水。
老馬的貪,具有兩個特點,一是將自己與孔祥熙宋子文綁在一起,利用江浙財團為自己打掩護;二是勇於擔當,拿錢的同時敢於辦事,這就比單副局長之流混日子的庸官強多了。
但江湖人可以成為官員,官場與江湖卻常常是水火不容的,官場強調的是主義,是規矩,是下級服從領導,是個人服從大局,是效忠領袖,江湖卻講的是義氣,講的是四海之內皆兄弟,講的是紅刀子進白刀子出,講的是無拘無束。
所以若江湖人步入官場之後,不收斂自己的江湖氣,就會淪為官場上的異類。在特殊的時期,江浙財團需要馬漢山這樣的人,擺平北平的各路江湖人,但一旦發現馬漢山有反水的苗頭,就會與其切割關係,毫不留情地收拾馬漢山的。
人情與政治
忠於信仰的曾可達是可愛的,不忠於信仰的馬漢山同樣也很可愛。
因為毫無疑問,馬漢山是北平官場上最有人情味的官員(方孟韋根本不能算官員),雖然動不動就虎着臉罵人,雖然動不動就説人的閒話,作風蠻橫,但分得清誰好誰孬,只要是對老馬付出真情實意的人,老馬一定會湧泉相報。
對於照顧他的王蒲忱,馬漢山不僅將北平家產大方贈予,還將曾可達方孟敖千方百計尋找的黑色賬目送給王蒲忱,由王蒲忱轉交建豐,等於送給了王蒲忱一個光輝前程。
對於救過他的方孟敖,馬漢山以知己相待,不惜為方孟敖得罪整個北平官場,將北平的貪黑之事通過機場廣播,向全世界公告。看客你只知道馬漢山的慷慨激昂,而不知道這是馬漢山的壯烈,因為這樣一來,馬漢山等於給民國臉上抹黑,直接挑釁老蔣,斷了自己的最後一線生機,正可謂士為知己者死,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馬漢山被孫秘書利用,處決了崔中石,一直耿耿於懷。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用一包金條向崔叔謝罪,雖然再也買不回崔叔的人,但足可以讓崔嬸後半生小康生活。我們都知道崔叔之死真的不能怪馬漢山,真正應該贖罪的是孫秘書和建豐,所以馬漢山這樣的表現,崔叔若在天有靈,應該是可以原諒他甚至感謝他的。
老馬揩油水確有其事,但為了給北平市民和學生爭糧食,也算是盡職盡責。一個民政局長,敢跑到火車站和傅作義的軍隊搶糧食,而且搶的還是孔祥熙宋子文的糧食,這份膽色在北平是獨一無二的。馬胖胖坐在鐵道中間,靜等火車到來的瞬間,堅定的眼神之中還真有一絲為國為民大智大勇的味道,讓人肅然起敬。
但在馬漢山以人情博得方孟敖以及諸位看客好感的同時,政治上卻犯了極大的錯誤。
在南京和北平的大佬們看來,馬漢山一點都不可愛,而是可憎,可恨。原因也有二:其一是馬漢山在南京沒有一個像樣的靠山,能夠時時處處指點一下他,關鍵時刻保一下他;其二是馬漢山在受到五人小組審問之後,為了自保竟然變成了一條瘋狗,嘴上常常唸叨民國的種種弊政,先咬孔宋,再咬傅作義,發糧現場行刺徐鐵英----等於挑釁中統,機場廣播直接咬了民國的臉面----也就是咬了老蔣,從南京到北平,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遍了。
還有一條不能觸碰的紅線,馬漢山也碰到了,僱傭地下黨員紅旗老五,一定程度上惡化了發糧現場的局勢,事後肯定會被徐鐵英添油加醋上報南京。拿點好處辦點壞事,老蔣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對這條紅線不能容忍,誰碰誰死。
站在中正和建豐的角度看,這馬漢山再照這個苗頭髮展一年,都極有可能被髮展為我黨特別黨員了,怎能不除?
才能與智慧
僅憑着幾個特務每天出去為他買東西,馬漢山就能判斷出民國近期的經濟走勢,並由此得出老蔣父子江山難保的結論,可謂神人。
這樣的天賦,未能師從何其滄教授,去研究經濟學,實在是可惜了。
無論是世卿世祿制,還是九品中正制,科舉制,都只是統治者選拔人才的一種方式,但在這方式之外,總有一些人才,由於種種原因,未能得到選拔。
所以看官你若是在某次考試之中,名落孫山,也不必氣餒,並不是你才不如人,而是榜上之人比你更適合這樣的人才選拔方式。
世界上到處是身居要職的廢材,也到處是流落草莽的高人。教科書不會告訴你,廢材與高人的根本區別,常常並不在才能,而在位置,很多位置上並不需要有才能的人,而是需要聽話的人,甚至需要廢人。
有的人才只是不善於考試,有的人才只是沒有讀書的條件。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製取人,失之馬漢山。
馬漢山無疑是整部《北平無戰事》中,最為立體的人物,我們對他的瞭解,有一個由淺入深的過程,看到最後,我們就會發現,這個人不單純是個江湖人或官員,他雖然逃脱不了他自己的歷史侷限性,卻獨有他自己的一番智慧。
老馬識途,馬漢山對自己的人生,有着清楚的認識,他在看到兒子墮落的過程之後,就開始了大徹大悟,他預感到了蔣家王朝的失敗,所以才努力向北平民眾,北平學生,乃至向我黨靠攏,甚至不惜犯政治錯誤,與整個民國官場為敵。
從這個角度看去,我們又會發現,馬漢山早就在安排後事了,他交好方孟敖,是發現了方孟敖這種人的價值所在,無論將來是蔣家還是毛家坐江山,方家都會得到重用。何況方孟敖重情義,馬漢山期望將來兒子能得到方家的庇護。
南京方面,馬漢山獻上黑色的賬,建豐雖然救不了他,將來卻也會念及馬漢山的好,對馬家後人網開一面;延安方面,馬漢山以重金撫卹崔中石,也會獲得華北城工部的好感,未來同樣會對馬漢山的兒子手下留情------當然,這都是馬漢山自己的如意算盤,至於南京和延安買不買賬,又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