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藥》中寫了這樣一個故事:老栓得了人血饅頭可以治癆病的偏方,託關係趕早買到了浸了革命義士夏瑜鮮血的饅頭,但吃了饅頭的小栓還是咳死了,也趕巧地埋在了夏瑜的墳邊。華小栓吃人血饅頭時,眾人在華家茶館閒侃,其中牽線買饅頭的康大叔説到夏瑜:“他(夏瑜)説: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麼?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裏,還要勸牢頭造反。”。眾人皆嘆“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説牢頭可憐哩。”、“牢頭可憐?他可真是瘋了。”、“打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可憐呢?”。
(有劇透)
這些話,《天註定》中大海(姜武飾)也得到過。他被打了,大家説他是賤骨頭,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老高”。説大海的處境和命運像夏瑜,雖有失精準,但在那些麻木沉默的大多數中,大海已是先行者亦是反思者。在那堆敲鑼打鼓歡迎董事長就可以得到一袋麪粉的鄉親中,大海是一個異類,是一個閃閃發光的神經病。但卻只有他思考過、質疑過,並大聲嚷出來。
中國千百年來的精神內核是平庸。“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恆使民無知無慾也,使夫知不敢為也。”,所謂聖人的清靜無為就是統治者要使人民吃飽健壯但無知無慾、無貪無妄,要使官者不敢自主妄為造事。如此“無為”幾千年,便也形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文化——平庸地生存。中國人殫精竭慮地尋找一片可以安身棲息的遮頭片瓦,終身追求物質帶來的安全感,一刻也不敢停歇,一絲也不敢放手。但在心腦方面,卻逐漸愚昧、麻木、退化,沒有感知。他們喜歡親手助力孩子求學、就業、婚嫁、生子,這樣方能人生圓滿、含笑入棺。中國人大都在追求這種飄渺的圓滿,而沒有解決得到了這種圓滿之後人們需要做什麼。
在我的家鄉,一個三線城市。我的大部分中學同學們其父母是官員的,趕上了最後一波弄到個事業編制,還有一些同學陸續地繼承了父母的生意,所以他們早早地有房有車,結婚生子,早早地取得了圓滿,父母喜上眉梢曰任務完成。但剩下的日子不過就是整日的喝酒、打牌、唱歌、亂搞;曬名牌、曬孩子、曬旅遊。偶爾回去和他 / 她們也是整日的喝酒,酒間聊得無非就是婆媳暗算,又或是破鞋事件。百無聊賴和雞飛狗跳充斥着一日又一日的生活。
圓滿後的無聊會滋生很多問題。比如説三兒(王寶強飾),三兒回到家鄉參加母親的壽宴,閒暇在村裏閒逛,棋牌室裏的青年們一邊打牌一邊聊着家長裏短、桃色紛飛,很快就廝打起來,莫名其妙地一屋人便打成了一團。大哥、二哥來找他分賬,剩九根煙,擺出來分三份,算的清清楚楚、嚴謹認真。這是大部分農村人的圓滿:結婚生子、分家單過、打工掙錢。但這種圓滿後的無聊時刻撕咬着三兒,他需要某種東西來充斥圓滿後的精神刺激。在這種情況下,也許會誕生一個歌者,也許會誕生一個小説家,也許會誕生一個殺人者。在廣袤的麻木沉默的土地上,平庸滋生出花,平庸也滋生出惡。三兒目光呆滯在村裏晃來晃去,他決定還是要遵循內心的召喚,用一聲聲的槍響來擊碎生活的乏味和曠蕩。從某種程度上説,三兒是個有志理想青年。
但沒有理想的人會怎樣?小輝(羅藍山飾),典型的隨波逐流的農村青年,年少輟學早早出門打工,他的生命歷程像土地裏一茬一茬生長的稻麥,沒有緣由,只順應天象,不自覺地生長,不自覺地死亡。他當然不是植物,植物只能完成它固定的生命體驗。作為最高智能生物,他本應該體驗無限的生命可能,但卻浪費了一次體驗的名額,在迷茫中再也無力反駁平庸的人生。他代表着那些億萬農村外出打工者,工作在同一水平線上跳來跳去,間或能遇到一些生命的小波瀾和喜悦,但終究也跳脱不出平庸的生存。平庸,讓有意識的智能生物和無意識的植物一樣乏味,集體等待順應天意的死亡。
平庸滋生出沉默、麻木和百無聊賴。平庸還滋生出倦怠。倦怠讓我們停止生長,放任自流、喪失創造的能力。終一日,大家一起大腹便便、頭髮稀疏;終一日,大家不思進取,集體猥瑣不堪。那些倦怠自己並隨波逐流的人們內心逐漸空成了黑洞,黑洞裏滿滿地裝滿對生活的恨意,只在審丑時和在弱者面前才集體狂歡。兩個嫖客不是非要選擇小玉(趙濤飾)不可的,但他們執着地抓着小玉,這是一種泄憤,狂歡一般的泄憤。鏡頭不斷地記錄着擊打、回頭、擊打、回頭的機械動作,平庸滋生的恨在嫖客心中瀉出,小玉心中的憤恨在累加。終於,她俠女一般凌厲俊秀的姿態一刀命中要害,這是一個充滿詩意的鏡頭。殺人的過程一如大海和三兒般冷峻、直接、赤裸。該發生的就這樣發生了,從來不急思考,生活大都是這樣子。
在天註定的洪流中,好似大海和三兒這樣的惡人和暴行在累加着這世界的憤怒和戾氣,但其實是平庸,是每一個平庸的你我在挑釁這個世界的原本的平衡,累加着這個世界的不開心。所以,我們應該時刻反省,永不倦怠,路的盡頭還是路,生命從不停歇。在平庸的生存中,自省才是最大的美德。如果這麼説,賈樟柯是大美之人。
電影中,被壓制的動物、鏡頭緩慢流過的熱帶叢林 、《林沖夜奔》和《玉堂春》穿越世紀的哀怨低呢,《天註定》裏充滿了隱喻和讀解,但這部電影的美並不僅限於這兒。狂風中,再生的小玉,面蒙薄紗緩慢前行,路遇到咿呀傾唱的戲子在唱:“蘇三,你可知罪?”,這莫不是電影最抒情最美的段落?你可知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