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鏡閣立樣》
元代霽藍釉白龍紋梅瓶
《清漪園地盤圖樣》
慈禧御筆“化動八風”
記錄曾居住於頤和園名人的登記簿
民國時期的頤和園導覽手冊和風景紀念冊
◎黃哲
展覽:園説Ⅱ——頤和園建園270週年文物特展
時間:2020年9月25日-12月27日
地點:中國園林博物館
漸入嚴冬,各項文化遊覽自然也都進入了淡季。我也終於豁出去跑了趟五環,好好端詳下有着270年曆史的頤和園——只不過目的地不是頤和園本園,而是正在舉辦“園説Ⅱ——頤和園建園270年文物特展”的中國園林博物館。
結果,這次觀展讓我想起了恩格斯寫給女兒的一封信。那裏面説:“我從這個卓越的老頭子那裏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而頤和園這位生於清代的“老祖宗”,比巴爾扎克這個法國老頭兒還要肚裏有貨——200餘件/套文物、近200件/套資料品,有着從戰國至今的2000年跨度,而且它們所承載的故事,至今仍在進行中。
説起來很慚愧,看到這些寶貝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按理説頤和園也沒少逛,也深知它的皇家身份,之前怎麼沒見過,起碼是沒見過如此多、如此有來頭的大寶?也許只能説: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跳出頤和園通常以面積計算的風景,看頤和園主要用年份標記的文物,審美和思維方式也一下子切換到博物館和發展史的模式,於是再不是走馬觀花,而是草蛇灰線。
重新認識總設計師和首任園長乾隆
其實,號稱“三山五園”的京西皇家園林,即便是佛香閣這樣的相對制高點,也很難將整個格局一覽無餘。直到看到此次展覽中超大尺寸的《五園三山及外三營地圖》電子幕牆,以及實打實的國家一級文物《清漪園地盤圖樣(樣式雷圖)》《治鏡閣立樣》彩繪圖等,才讓人真正見識了270年頤和園的前身清漪園的設計思路和呈現格局:全園是一顆碩大無朋的壽桃,山勢則如蝙蝠形起伏其間,可謂福壽雙全。
前述兩件珍貴文物系從國圖借來,此外還有來自故宮、國博、首博、瀋陽故宮等機構的文物。此外,號稱兩大鎮園之寶——元代霽藍釉白龍紋梅瓶,同類存世僅三件;乾隆雲龍紋有束腰三彎腿紫檀羅漢牀,以“無大料”著稱的紫檀打造的存世最大件宮廷用牀,都是為了這次大展首次“離家出走”。還有託奧運前落架大修的福,“光榮退休”的福祿壽琉璃三星,以及同時初見天日的戰國銅錢、玉件等“鎮物”……
比起鎮園之寶,有一格園藏文物相對平淡無奇,卻更耐人尋味。以前的清宮主題展,常見以雍正極簡冷淡風的收藏來教育乾隆的農家樂審美。最多再拉上“樸素大方、積極向上”的康熙爺爺,提出在審美領域“祖孫三代本不是一家人”的合理懷疑。這次乾脆上至康熙、下至咸豐,來了個六代同堂。
除了人們相對熟悉的康雍乾,嘉慶的蕭規曹隨、道光的儉而未必養德、咸豐的敗相全露,無一例外顯露在藏品上。“都是梅瓶,都是龍,康熙的和咸豐的連精氣神都差着行市。”現場一位老觀眾的高見,讓深感知音的筆者不禁莞爾,“這麼一比,乾隆的審美真的就是上世紀中國足球的水平,以為是低谷,後來發現已經是巔峯。
今天能在同一展廳看到濃縮了精華的頤和園,首先要感謝的是愛新覺羅·弘曆,清高宗兼這座皇家園林的總設計師和首任“園長”。據史料記載,他一共跑了123次一草一木都傾注了他心血的園子。放在今天,這個數字對於一位體健長壽的北京大爺也許不算啥,但270年前,連103路電車和332路公交都沒有,哪怕是皇帝,從紫禁城往返一次最快也要花上兩天。
1750年(乾隆十五年),乾隆帶着畫家董邦達繪製的《西湖十景圖》南巡杭州,第一次見到傳説中的西湖美景蓋世無雙,當即決定在北京西郊模仿西湖開工興建清漪園,為皇太后,也就是著名的甄嬛原型祝壽。至於他為這裏傾注了多少心血,看看他留下多少詩文作品就可以想象:“天外是銀河煙波宛轉,雲中開翠幄香雨霏微”,這樣出現在頤和園裏的楹聯,大多出自其御筆。而他一生所作的4萬餘首詩詞,在此園中就有1523首之多。
如果説乾隆題在宮廷畫師所繪《靜明園十六景》每一景之上的御製詩,如“摶壁上層椒,琤然仙樂調……置身塵以外,得句亦因超”怎麼看都不可避免一股給自己邀功擺好的“老凡爾賽”感覺,刻在墨綠色碧玉插屏上的那首,則讓人感覺恬淡舒爽許多:
山莊無別事,惟是祝年豐。
納稼村村急,高囷户户同。
社常接雞犬,鄰不遠西東。
相處農桑話,于于太古風。
這首詩描繪的是耕織圖景。因為描繪的是頤和園中相對偏僻,又荒廢最久的景區,耕織圖也相對最不知名。這次從五彩耕織圖魚藻紋瓷缸、“捉績圖”石刻再到耕牛形玉雕,以及上世紀初外國攝影家的照片,領略了在皇家園林中對黎民百姓生產方式的保留和推崇,也難得看到了還不是“十全老人”的乾隆“敬用吾事,斂福宜民”(其留在頤和園的印章)的初心。無獨有偶,就在本月,頤和園內的耕織圖景區也在暌違經年後,再開歷史文化展梳理中國古老的農桑文明,可謂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除了傳説,慈禧還給這裏留下了什麼
270年前,清漪園是為一位女人祝壽而肇建;而當這座園子的歷史走到中點,又因為一位女人的壽辰,在它荒廢許久後重修,並改名頤和園。今天的頤和園,除了乾隆,自然就屬慈禧的相關文物最多。
無人不知頤和園的亭台樓閣裏有慈禧挪用的海軍軍費,卻少有人仔細端詳過她為園子留下的墨寶以及背後的典故。如慈禧御筆“煙雲獻彩”,便語出唐代魏徵等《隋書·音樂志·文舞歌辭》的“煙雲獻彩,龜龍表異”;留佳亭懸掛的“琁題玉英”木匾,則語出班固《漢書揚雄傳·甘泉賦》之“珍台閒館,琁題玉英”。
至於懸於道存齋、來自宋代裴湘《和氣致祥詩》“卿雲呈瑞早,膏澤應時多”的“膏澤應時”匾,無法不使人聯想到搜刮的民脂民膏。而更為諷刺的則是昆明湖長廊西側入口的皇太后御筆——“化動八風”,語出南朝梁代劉勰的《文心雕龍·樂府》:“敷訓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動八風”,比喻以德治國、得民心者得天下。
每次慈禧移駕頤和園,總要帶上幾千套成衣隨行——連她的寵物京巴狗的冬款棉服都是明黃雲錦織成。在展廳中,是這位中國最早的高齡時尚大模的服飾收藏的九牛一毛,與她的西洋傢俱收藏相對的,就是號稱頤和園鎮園三寶中唯一的近現代科技——她的汽車收藏。
這輛車身、車輪和輻條均為木質,乍一看還以為是西洋馬車的老爺車,是1902年袁世凱在慈禧67歲壽辰時送的座駕。即便這不是中國的第一輛汽車,也是信史所載的“宮廷001”。説起來,今天中國人稱呼載客小型汽車,還是因為老佛爺問這是啥,袁宮保機靈地答對:“這是抬老佛爺御駕的‘轎車’”,從此轎車之名流傳至今。
據慈禧的貼身女官裕容齡所著的《清宮瑣記》記載,袁世凱先後兩次向慈禧進貢車輛。第一次是“一對三輪自行車”,慈禧很喜歡,曾“騎着這輛車在院子裏繞了一小彎,太監們扶着,我們在後面跟着”。但這在王公大臣們看來實屬不雅,故以“如有失閃,大家都擔當不起”勸阻,“慈禧聽了很生氣,對我們説,你們看,連我騎個自行車都有人管着”。
至於第二次的這輛汽車,慈禧壓根一次都沒有乘坐過。裕容齡回憶:“她很喜歡這輛汽車,想坐上去在園裏繞一個彎……結果因為沒有人會開,只有收存起來。慈禧始終也沒有坐過汽車。”
其實,“有兩個太監很好奇,便要上去開,但是他們不懂機器,以為汽車是個很簡單的玩意”。即便有過海外生活的康有為,在其同期著作《大同書》中,尚有一小節專談“汽車碰撞之苦”,曰稍有不慎就“全車立碎,人物皆飛,頭臂交加,血肉狼藉”,慈禧的兜風夢被身為女官的裕容齡之母以危險之名攔下,實在正常不過。
從皇家園林到“官園”再到公園
展覽的最後一單元以毛澤東主席詩詞“觀魚勝過富春江”命名,主要講述民國時期至近現代,頤和園的管理沿革及由皇室私產逐漸開放為人民的公園的過程。
作為清代皇家園林,頤和園一直都蒙着神秘面紗。直到民國才對外開放。但從步軍統領衙門於1913年制定的那份《瞻仰頤和園簡章》,不難看出既想維護皇傢俬苑的尊嚴,又不得不照顧中外達官顯貴需求,結果參觀條件極為苛刻,普羅大眾依然無緣。甚至若不是當時婦女界的強烈反對,女性差點都不得參觀。結果,最初的女遊客不僅得憑特別執照,還和男性分出了單雙日遊覽,以示平等卻依然授受不親。
直到1914年5月,頤和園宣佈正式開放,與其説是公園,不如説是“官園”。最初的門票上的價格,現在看着都讓人肉疼:全價一元銀洋,學生等半價,軍警才有資格享受一角錢的最低優惠。一元大洋在當年的北京是什麼概念?是三十斤上等大米或十斤肉,是四口小康之家兩三天的生活費,一整套四合院一天的租金。所以,在宗璞老人的回憶裏,即便像她父親馮友蘭先生這樣月薪三四百元的大教授,每週帶全家逛一次也只能説還算承受得起。如此的高門檻,和解放後直到改革開放初期“門票一角錢一張、優惠減半,遊人多得把地磚都磨透了”可謂天壤之別。
另外,從張恨水《金粉世家》等小説中可見,那時的交通條件導致城裏人每次前往遊覽頤和園,幾乎必須住宿。如果再坐遊船、喝茶、吃飯、聽曲,玩全了就得照着普通人的月工資來。其中一張“引導費二元”的票據看着不起眼,卻是經濟和社會轉型的力證——原來,導遊員全部由留在園中無處可去的前朝太監充任,對他們的下崗再就業自食其力,民國政府是大力支持的。
如果只靠門票收入的杯水車薪,那頤和園就成了民國政府不堪重負的大白象。展覽中的一張賬簿,説明了一切,除了對公眾開放的公共園林收取入園費用,人家主要吃的是房租和地產。
張大千在聽鸝館、袁克定在清華軒、溥心畬在介壽堂……房契和賬本上的名字一個比一個響。溥心畬的租賃合同上赫然寫着,一年的租金高達三千元,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在他前朝宗室的份上打個折。而他的出入證上除了詳細的登記項目,還印有規章制度,即便是名人也得嚴格遵守,否則會被下逐客令。直至1949年北平解放後,軍管會要求原租户全部遷出。後來,代之以另一批住户——以梁漱溟領銜的,同樣大名鼎鼎的全國政協民主人士。攝影/黃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