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氏起家粉與紗
篳路藍縷漸發達
民族工業多磨難
一江一河見證它
上海的民族工業,不少都發軔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榮德生曾説:“時歐戰已起,餘認為可放手做紗、粉,必需品也。”他的想法很能代表一大批投身實業的資本家。
榮氏兄弟(榮宗敬、榮德生)有“麪粉大王”和“棉紗大王”之稱,當年他們擁有的茂新、福新麪粉廠規模和產量,約佔全國各省麪粉工業的三分之一,占上海全市的二分之一 ;而申新紗廠系統,從申新一廠到申新九廠,其紗錠數和布機數,在全國民族資本棉紡廠中約佔四分之一。當時有人戲稱,一半中國人吃的是榮家,穿的也是榮家。
從上海城市空間的角度看,民族工業早先立足於蘇州河沿岸,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後逐漸發展到黃浦江邊上。榮家旗下的申新系統也不例外,開始在蘇州河畔,後面轉到了楊樹浦,緊鄰黃浦江。
1928年時的上海工廠分佈圖,蘇州河、黃浦江沿岸工廠眾多
1915年自辦的申新紗廠,因為後面又陸續開辦紗廠,故稱為申新一廠,位置就在滬西周家橋,臨近蘇州河。一廠建廠初,僅有1.3萬枚紡錠,至1919年已擴充紡錠2.6萬枚,盈利狀況頗佳。旗開得勝,鼓舞了榮氏兄弟的創業熱情,隨後又購進經營不善的上海恆昌源紗廠,改建為申新二廠,同樣獲利豐厚。
申新三廠、四廠,則分別建立在無錫和漢口。1925年,申新紡織公司又購進德大紗廠,成立申新五廠,並租辦常州紗廠改名為申新六廠。1929年,購進楊樹浦路黃浦江沿岸的英商東方紗廠成立申新七廠。同年,為生產細支棉紗,興建4萬新錠的申新八廠。1931年,購進前身為上海機器織布局的三新紗廠,成立申新九廠。後又購進上海厚生紗廠,補足因常州紗廠租期屆滿而空缺的申新六廠。16年內,榮氏兄弟從1家廠擴大到9家廠,成為近代中國的棉紗大王。
申新紗廠訂購機器合同底稿
但就是這麼一家實力雄厚的民族企業,面對1930年代初世界經濟危機以及國內重大自然災害導致的百業凋零時,依然無法倖免,榮氏上海各廠全面減工,甚至一度全面停工,虧損連年增加,加上榮氏企業放出去的客賬幾乎收不回來,資金鍊愈發緊張。
1933年10月20日,不得已的榮宗敬以申新七廠作抵押,向英商匯豐銀行借款200萬元,訂明利息年利百分之八,自即日起算,於1934 年到期償還本息。雙方約定,如有糾紛發生,應按大英帝國法律解決。申新七廠另外還向中國銀行、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和其他錢莊洽借部分款項,這兩家華商銀行也成了債主。
轉眼間到了規定期限,榮氏企業卻因資金週轉不靈,一時無力償還。榮宗敬遂與匯豐銀行多次洽商,要求通融,並願先付全部息金及部分押款本金。但匯豐銀行認為,經濟形勢動盪不定,恢復需要一段時間,加上有日本企業願意出價收購,遂決定將其拍賣,由英商魯意斯摩洋行承拍。據估價,申新七廠實際價值約 500萬元,匯豐的起拍價是225萬元。拍賣時間定於 1935年2月26日下午3時半。
1935年3月1日《新聞報》關於申新七廠事件的報道
匯豐銀行之所以執意拍賣申新七廠,與一家日本企業亟願接手有關。原來,毗鄰申新七廠的日商大連汽船會社,經營上海與大連間的客運,生意興隆。後者希冀擴大經營,卻受限於碼頭佔地狹窄,無法施展。聞聽申新七廠被拍賣,他們暗地裏與匯豐銀行打了招呼,希望能夠將廠子拍賣到手。但汽船會社知道,若讓外界知道一家華商紗廠,在被夷為平地後改造成日人經營的碼頭,肯定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於是,他們就委託一家日商紗廠出面,購買申新七廠的產業,暫時維持開工,待時機成熟後再行轉讓。
得到消息的榮氏兄弟,為此四處奔走,並想通過社會輿論的爆料,挽回申新七廠的命運。榮宗敬去拜訪上海市市長吳鐵城,請求政府出面救濟。吳鐵城遂委託市政府秘書長俞鴻鈞前去拜訪匯豐銀行大班赫區門,希望銀行能予以通融,暫緩拍賣程序,但遭到匯豐銀行的拒絕。
上海市政府也設想過由政府收購工廠,但工廠以後應變成國有,由政府控股經營,卻又遭到榮氏兄弟的反對。政府派人進廠,與銀行接管一樣,這廠還是他們榮家的嗎?
申新七廠舊影
榮氏兄弟見銀行、政府都“見死不救”,只有自救方為上策。受榮氏企業委託,名律師過守一連日在《申報》上發表緊急通告,對匯豐銀行委託魯意斯摩洋行拍賣廠子,“絕對不能承認”,認為匯豐銀行蓄意落井下石,意在搞垮榮氏企業。榮氏兄弟通過法院的關係,請求裁定該廠產權因牽涉其他債主,由法院實施假扣押。可是匯豐的態度異常頑固,不但對於社會輿論不予理睬,甚至對於中國法院的制止,也悍然不顧,仍命魯意斯摩洋行如期拍賣。因為當初簽訂借款合同書時,雙方約定,如有糾紛一概按大英帝國法律辦理。
1935年3月26日,魯意斯摩洋行在北京路該行拍賣大廳,將申新七廠強行拍賣。拍賣公司的英籍拍賣師勞特首先登台,高聲宣讀申新抵押與匯豐的契約,報告該廠全部生財產業及拍賣規則,費去半個多小時。隨即開拍,先叫出最低價225萬元,人羣中有人高聲應拍,願以225萬元承購該廠。勞特又大聲報價數次,卻再沒有人舉牌。勞特一槌定音:“成交!”事後經查明,競拍者就是那家日商航運企業派來的代表。
似乎塵埃落定,無法轉寰,看到這一結果的榮氏兄弟不由得心灰意冷,閉門不出,一切聽天由命。只有社會輿論聲援最有力,各家報紙連篇累牘,一面倒地紛紛譴責匯豐銀行手段毒辣,摧殘民族工業。廠裏的工人到市政府遊行請願,高喊口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息尚存,誓死反對!”引得路人駐足觀望,甚至也加入到遊行隊伍裏。
上海律師公會為匯豐銀行非法拍賣申新紡織第七廠宣言
輿論喧囂到一定程度,使事情忽然有了轉機。至於這轉機的由來,固然與輿論的影響有關,更與榮氏兄弟暗地裏組織的“武力”抵制有莫大關係。
原來,申新七廠雖已被拍賣,卻始終無人敢來接受。廠子裏工人組織起糾察隊,保廠護廠。他們將一些重要的機器設備拆卸下來,藏了起來。還配備了消防水龍,規定行動暗號,一旦有日本人前來接受企業,車間裏就會齊亮紅燈,用水龍衝擊來犯者。凡來打探、窺視的可疑人員,一概擋之門外。從門外張望,只見廠裏工人羣情洶湧,個個手操鋼棒木棍之類,一副魚死網破的樣子,誰敢貿然進廠?
申新七廠正門
如此狀況,使得操控着東方華爾街的匯豐銀行,不得不三思而後行。無奈之下,匯豐銀行坐下來與榮宗敬另擬協定,將抵押借款200萬元延至1940年底償付,其中12萬元利息則於 1937年交付。不幸的是,隨着1937年抗戰爆發上海淪陷,日本人迅速撕下偽裝,沒有花一分錢就用武力將其吞併,並劃撥給了日商公大一廠。這個時候,無論是匯豐銀行的大班,還是榮氏兄弟,都已經成為俎上之肉,任人宰割了。心力交瘁的榮宗敬遠避香港,一病不起,含恨而逝。
申新七廠命運的跌宕起伏,儼然也成為了近代中國民族工業的縮影。解放後,這裏成為上海第一絲織廠,曾是全國生產真絲和人造絲的龍頭企業,在紡織行業創造過輝煌的業績。上世紀末,因產業結構調整,上海第一絲織廠畫上了句號,之後企業用地整體劃入上海船廠。如今漫步楊浦濱江,依舊還能看到當年的歷史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