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如戰場,有的人揣着明白裝糊塗,有的人揣着糊塗裝明白。但德才兼備的蘇軾偏偏是那種揣着明白啥也不願意裝的人,不論何時何地,看到不合理的人和事總是不吐不快。
這樣的性格特點,説文藝點是耿直boy正義感超強,説現實點是時時得罪人處處不受待見,用蘇軾自己的話説,就是“滿肚子不合時宜”。
其實蘇軾自己也一直都知道他為什麼德才兼備但仕途卻一直不順的原因,但每次看到問題了他又管不住自己的嘴,而每次一説話就會給自己帶來大麻煩。
出道即巔峯的蘇軾
宋仁宗嘉祐元年三月,21歲的蘇軾與19歲的弟弟蘇轍,在父親蘇洵的帶領下來到北宋都城開封參加科考。蘇軾以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驚豔四座名動京城,當時的主考官歐陽修直接給蘇軾打了第二名。
身為北宋文壇宗主的歐陽修,對蘇軾文中“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一句感到新奇,於是謙虛向蘇軾問道:“這個典故出自哪本書呀?”
蘇軾隨口就説:“在《三國志》孔融的故事裏。”
沒想到歐陽修真的回去認真閲讀了一遍孔融的篇章,卻一無所獲。納悶的歐陽修第二天又向蘇軾請教,這時蘇軾卻告訴歐陽修:“我是想當然編造的,根本沒有這個典故。”
在這一問一答當中,青年蘇軾無所顧忌口無遮攔的性格可見一斑。
不過這時的蘇軾,是相當幸運的。他遇到的是胸懷寬廣的歐陽修,歐陽修在幾乎被蘇軾戲弄一番後,卻哈哈大笑,反而覺得這小青年腦子活,會讀書並且善於運用知識。
同時代的大詩人楊萬里在他的《誠齋詩話》裏面詳細記載了這一令人感動敬佩的文壇軼事。
而歐陽修還在寫給同僚好友梅堯臣的信中盛讚蘇軾:
“此人善讀書,善用書,才學比我高出一頭,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讀(蘇)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
“某啓:承惠《答蘇軾書》,甚佳,今卻納上……吾徒為天下所慕,如軾所言是也,奈何動輒逾月不相見?軾所言樂,乃某所得深者爾,不意後生達斯理也。”
——《與梅聖俞書》第三十一首。
歐陽修不僅在信裏誠心誠意的誇讚蘇軾,還説讀蘇軾的文章,就像夏天出汗一樣痛快,甚至覺得蘇軾文章比他自己還要高出一頭。這幾句話在後來也引申出一個典故——出人頭地。
這段經歷,應該是蘇軾一生中運氣少有地好到爆棚的時刻:懷才被知遇,名師願提攜。真正的年少有為宏圖待展,一旦進入仕途,勢必青雲直上。
然而命運總是喜歡捉弄人,蘇軾的母親在此時不幸病故,按律例蘇軾和弟弟不得不立即返鄉丁憂,為母守孝三年。
三年後再回到京城,物是人非,26歲的蘇軾,除了再次靠才華在考場大放異彩,考取了北宋科舉史上最高等,被時人稱頌為“百年第一”外,運氣似乎再也沒有那麼好了。
初入官場的愣頭青
嘉祐六年(1061年),蘇軾被授大理評事、籤書鳳翔府判官,相當於今天的市長秘書。而他的上司——鳳翔知府陳公弼,便是他初入職場的第一道“障礙”。
《陳公弼傳》記載,陳公弼是一個身材不高、又黑又瘦,目光冷若冰霜,語言尖鋭犀利,嚴肅得幾乎令人望而生畏的老頭。據説蘇軾和同事們在一起遊樂玩賞,一聽説陳公弼來了,就再也沒有人説笑,吃喝也覺得沒味了。
蘇軾來鳳翔府報道當天,陳公弼就給他來了一個下馬威:因蘇軾在科考中以“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被宋仁宗欽點最高等,一個同事就尊稱他為“蘇賢良”。
沒想到陳公弼對此極不高興,公開批評:“一個小小判官有什麼賢良的?”同事將那個同事打了幾板子,令蘇軾非常難堪。
蘇軾因為和陳公弼賭氣,在不久後的中元節聚會中缺席,被陳公弼直接“罰銅八斤”,相當於罰款一千六百分錢。這事讓蘇軾再次被大傷情面,兩人內心彼此越來越看不慣。
當時的蘇軾雖然職位不高,但早已因為文采名揚天下,但陳公弼完全不買賬,每次對蘇軾寫的公文都是圈圈點點,多次打回。這也讓蘇軾感覺受到了奇恥大辱。
年輕氣盛的蘇軾對這一切絕不會逆來順受,終於在一次等了陳公弼兩個時辰還見不到人後,滿腹牢騷地寫下一首《客位假寐》:
謁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豈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同僚不解事,愠色見髯須。雖無性命憂,且復忍須臾。
更直接的報復還在後面,陳公弼為了讓官員們有休息的地方,在官府後面建了一座“凌虛台”,他請蘇軾來寫文章紀念此事。
蘇軾終於抓住機會,在這篇公開展示的《凌虛台記》中不無譏諷地寫道:
秦漢隋唐當年的皇宮搞得多麼富麗堂皇,比這小小的凌虛台壯觀多孔,現在還不是隻剩下斷垣殘壁了嗎?宏偉的王宮尚且如此,何況這一小破台乎?
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然而數世之後……破瓦頹垣,無復存者……而況於此台歟!
不過讓蘇軾意外的是,這次嚴肅苛刻的陳公弼看了文章後,卻哈哈大笑,説了一段語重心長的話:
吾視蘇明允猶子也,某猶孫子也。平日幫不以辭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懼夫滿而不勝也,乃不樂邪?——邵博《邵氏見聞錄》
蘇洵在我眼裏和兒子沒分別,所以蘇軾就和我孫子一樣。我平時對他是嚴苛了點,主要是擔心他少年爆紅容易迷失自己,沒想到這小子真忌恨上我了。
後來,蘇軾在回憶往事時,才在《陳公弼傳》中懺悔不已:
軾官於鳳翔,實從公二年。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於公爭議,至形於顏色。已而悔之。
只是這懺悔是直到18年後,歷經浮沉才明白過來的。中間這18年,卻是蘇軾仕途最不順,甚至差點搭上性命的18年。
而造成這不幸的,卻依然是蘇軾自己心知肚明的“年少氣盛”“形於顏色”。
宦海浮沉的蘇東坡
公元1605到1606年,蘇軾家中接連遭遇不幸。頭一年五月,蘇軾的夫人王弗在京城病逝,第二年四月,父親蘇洵去世,蘇軾又和弟弟返回家鄉守孝三年。
1608年冬天,蘇軾和弟弟返回京城,正好趕上歷史上著名的“王安石變法”。和歷史上所有的變法一樣,新政一定會遭到多數人的反對,尤其是貴族和老臣。
為了壯大支持隊伍,王安石不得不大批起用新人,以至於很多不學無術的人趁機混進朝堂。
剛剛回來的蘇軾對這烏煙瘴氣的情形十分不滿,同時也看到了王安石新法中急於求成的各種弊端,於是堅定地站在了反對派司馬光這邊。
和老臣們暗暗較勁不同,蘇軾説反對就不顧一切地要大聲喊出來。他先後給宋神宗上了《議學校貢舉狀》《諫買浙燈狀》《擬進士對御試策》《上皇帝書》《再上皇帝書》等多封奏章,旗幟鮮明地反對變法。
除了向皇帝上疏,蘇軾還多次當面戲弄嘲諷王安石,《高齋漫錄》中就記載有蘇軾隨口編造斑鳩的“鳩”的故事戲弄王安石的事情。
這一系列明目張膽地唱反調原本也不只蘇軾一個人有,但蘇軾文章天下聞名,他的影響力實在太大,一舉一動都引起極大關注和反應。王安石本人和他的支持者們對此十分惱怒,一場巨大的風暴正在形成。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六月二十七日,權監察御史裏行何正臣上奏皇帝:蘇軾在《湖州謝上表》中妄自尊大愚弄朝廷。
七月二日,權監察御史裏行舒亶等候上場,指出蘇軾的《元豐新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裏面有多處諷刺新法、侮辱皇上的詩句。
同一天,御史中丞李定出手,直接在奏章中列出蘇軾四大該殺之罪。
這一系列的煽風點火,終於讓北宋最臭名昭著的“烏台詩案”徹底爆發。蘇軾被五花大綁下捕入獄,並遭到辱罵和暴打,不堪忍受的他幾次想自盡一死了之。
連番的刑訊逼供中,受牽連者達數十人。蘇軾在《獄中寄子由二首》中悲哀地寫道:
是處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今世為兄弟,
又結來生未了因。
字裏行間已經抱定了必死之心,可見當時情形有多惡劣。
直到被關押了130天后,蘇軾才在宋神宗的祖母曹太后出面要求下,被放了出來,被貶至湖北黃州。
直到兩年後,蘇軾再次被起用。此時的朝廷中,很多朋友和敵人都不在了,風向也變了。
曾經大刀闊斧實行變法的王安石已經被排擠出朝堂,守舊派的司馬光一家獨大,皇帝也換成了宋哲宗。
蘇軾回來的時候,昔日的老領導司馬光正在熱火朝天地搞“元祐更化”,這是與王安石變法針鋒相對的恢復舊政,除了將變法全盤否定外,還趁機清算變法支持者。
然而,經歷了“烏台”九死一生的“文字獄”,再被下放到不毛之地黃州勞教兩年,蘇軾“嘴欠”的毛病,依然沒有多少改變。
看到舊黨人物各種趁火打劫公報私仇的行為,依然口無遮攔。他與司馬光激烈爭論變法不應該被一棒子打死的事,司馬光氣得臉色都變了。
當年一個陣營的兄弟,都差點被對手整死了,回來了卻開始幫對手説話——這還不如豬隊友啊!但蘇軾比司馬光更生氣:你們這眼裏還有天下蒼生嗎?一個個都在夾帶私貨,朝廷烏煙瘴氣!
兩人誰也不服誰,蘇軾竟然公開叫司馬光為“司馬牛”。甚至在給朋友寫信時也憤憤不平:
昔之君子,惟荊是師;今之君子,惟温是隨。所隨不同,其為隨一也。老弟與温相知至深,始終無間,然多不隨耳。——《與楊元素十七首》
以前大家都以王安石為榜樣,現在的人都追隨司馬光。我和司馬光是多年相知的摯友,但我絕不盲目跟隨他!哼!
——言辭間甚至能想象出來他氣鼓鼓的樣子,活脱脱一個性情中人。
蘇軾的這種態度,造成了他自己“上與執政不同,下與本局異議”的兩頭不是人之尷尬境地。所以遭到打壓排擠,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這一切的矛盾,終於積壓成公元1086年分別以蘇軾,程頤和司馬光為代表的的蜀、洛、朔三黨混戰。
最終,再次被攻擊的蘇軾,仕途徹底無望,以六十歲的高齡被一貶再貶,從惠州到儋州,漂泊至生命最後一刻。
縱觀蘇軾一生,才華橫溢,明理務實,但過於強烈的正義感,使他一直沒有足夠的政治敏感度,經常讓自己處在上下不討好的境地。
而他除了有天賦異稟的才華外,也有曠達的胸襟和樂觀向上的性格。所以,雖然幾乎大半生都跌在人生低谷,但依然政績顯著,成就斐然,無窮的價格魅力和無盡的文化遺產是他被後世人們敬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