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微小足以改變命運
(一位視障學生走在三明市特殊教育學校的盲道上。李強/攝)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李強
這是個有“紅綠燈”的學校。
紅綠燈裝在每間教室和宿舍的牆角,聽不見鈴聲的孩子依靠它知曉上下課的信號。學校有一條近百米的盲道,看不見路的孩子踩着淡黃色的盲磚,能找到回宿舍樓的路。
三明市特殊教育學校坐落在福建省三明市麒麟山上,241位特殊的孩子正在此接受15年的免費教育。他們大多從三明市的12個縣區來,在視覺、聽覺、智力上存在障礙,還有一些是自閉症兒童。
學校以前叫三明市聾啞兒童學校。現任校長李勤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1989年他還在泉州師範學院念特殊教育專業時,就被告知三明市在籌建“聾啞學校”,希望他畢業後能夠回去工作。
李勤多次向來訪者講過,學校是如何在一片荒坡上建立起來的。
1991年8月,他剛從泉州畢業,和3位同學一起被分配到此,當他們沿着麒麟山的羊腸小道往山上走時,看到的是一間破舊的瓦房和偶有牛羊吃草的空地。
1991年11月,第一棟教學樓蓋起。那年冬天,三明下了一場大雪,天氣很冷。首任校長黃金蓮帶着教師四處招生,從1991年年底,到1992年年初,他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跑了三明市轄的12個縣區,但只招來28人。
“大部分家庭的態度是,‘哎呀,孩子還不如在家裏面幫忙乾點活,有碗飯吃就行。’”李勤告訴記者,在傳統的認知裏,那個年代“殘疾還不是殘疾,是殘廢”。他記得,剛辦學時,有家長帶着孩子從學校門口經過,説“你不聽話,我給你送到聾啞學校去”。
(一位教師正在給聽障班的學生上課。)
很多時候,他們要在閩西山區乘坐各種交通工具,找到聾啞兒童的父母反覆做工作。有一次,他們輾轉汽車、拖拉機,最後步行到永安縣的一個村子,在那裏找到一位12歲的聾啞少年。在田野裏見到孩子父母時,兩位農民既驚訝又感動,竟有老師到地頭上動員孩子去上學。但當得知要交錢時,有些沮喪。
“不一定一下子就交掉,你能交多少交多少。”李勤説,那時候很多孩子靠賒賬上學,“先交十塊,過兩個月有錢了,再交二十。”
1992年5月6日,第一批28名聽障學生入學,小的8歲,大的14歲。那時,算上校長黃金蓮,學校裏只有6位職工,特教老師只有4位。由於師資力量缺乏,老師身兼數課,一位做財務出納的工作人員在學校裏教起了舞蹈。
如今學校員工已增至66人。自建校以來,從“特校”畢業的414名學生裏,25人考上了大中專院校,279人進入企事業單位,110人自主創業。
視障者、特校2001屆畢業生江華,已是三明市華一精誠中醫門診部員工們口中的“江院長”。但1992年的春天,當第一批的28個孩子有機會到學校唸書時,12歲的江華因為青光眼,失去雙眼的視力,也失去繼續在村小念書的機會。
“小學四年級以後就慢慢輟學了。”江華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那個年代)你看不見了,就沒路走了。”
如今39歲的江華記得,父親最後一次帶他去醫院看眼睛是1995年。他們從將樂縣老家的村子出發到福州市,再乘輪船到上海。在上海市的一家醫院裏住了兩個多月,也未能治好眼疾。“所有的錢都花光了。”江華説,是隔壁病牀一位香港的阿姨給了父親50元當作路費。
他的眼睛依靠殘餘的光感尚能捕捉到微弱的太陽光,世界一片模糊。在村子裏那間破舊的老瓦房裏,江華時常一個人扒着窗户流淚。
“不知道將來能做什麼,能靠什麼活下去。”多年以後,江華仍能憶起那種“非常絕望的狀態”,他甚至產生過不想活的念頭。他摸索着做家務,去地裏幫父親收稻子和煙葉,時常弄得滿身是傷。胳膊上至今留有被沸水燙過的痕跡,手被刀切過,也被火燒過。因為視力障礙帶來的生活障礙太多。
“在農村,(盲人)要麼學算命,要麼去要飯。”奶奶説,“你實在不行到村口那廟裏去敲敲鐘,能夠有口吃的。”
(一位視障學生使用助視儀識字。)
17歲那年,他的命運有了轉機。
1997年,“超齡”的他被破格招進三明市聾啞學校,成為“插班生”。上學那天,父親帶着他,從天矇矇亮出發,到太陽快落山時才到三明市。
那時不比現在,視障的學生沒有專門的教室,只能擠在一間宿舍裏學習,也只有少量盲文教材。江華説,自己從早到晚都在學,學盲文要用小錐子在盲文板上戳孔,他的手指無數次被扎流血。
江華印象很深的一次是,自己晚上學盲文時抱着書睡着了。因為眼睛看不清白天黑夜,醒來後以為天亮了,他摸索着拿書到宿舍外學。後來回到宿舍才知道,他是凌晨12點醒來的。在“特校”,江華用4年時間,打開了盲文的世界。2001年,作為第一批特校畢業生,他考到河南推拿職業學院。
如今的三明市特殊教育學校,開設了屬於自己的盲人按摩班,聽障學生有了屬於自己的教室和宿舍樓。教室裏配了助視儀,供那些尚未全盲的孩子看書,課桌上擺着一摞摞語文、數學等盲文教材。
一個男孩兒把語文課本放在助視儀下後,臉幾乎貼在屏幕上,等一個字放大到耳朵一般大,他開始讀:“小竹排,順水流,鳥兒唱,魚兒遊……”
江華畢業後回三明市做盲人推拿,如今他的另一個身份是三明市盲人協會主席。2020年10月,當他穿着印有“20週年再相聚”的短衫,與其他首批畢業生回到母校時,這裏已經改名“三明市特殊教育學校”。
與江華同年畢業的學生劉明,是一位聽障學生,先天性失聰。2001年憑藉在美術方面的才能,他考入長春大學,如今是三明“特校”的美術教師。
“其實像劉明、江華這樣的,還是比較少。”李勤坦陳,“我們畢業了414個學生,僅有25個上大學,其他的要麼在工廠打工,要麼自主創業。”拿首批畢業生來講,20年後,他們中有開批發部的,有做汽修噴漆的,有在賓館後廚幫廚的,也有在紙巾廠、物業公司、彩印廠、紡織廠、助聽器廠打工的。
“我們就希望他們有一個穩定的工作,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能夠養家餬口,不是社會的負擔。”李勤告訴記者,“這就是我們的目標。”
這從學校的課程設置上看得出來,學校會教他們美容美髮美甲、酒店客房服務、沙縣小吃、盲人按摩、手工皮具、洗車、縫紉、烘焙、剪紙、串珠等等。
(培智班的孩子學做沙縣小吃芋餃。)
在此教學28年的語文教師黃曉鳳知道其中的不易。
1992年建校時這兒只開設有聽障班,視障班是1995年增設的,2010年開設培智班,2014年開設自閉症班。他們遇到的學生和問題也越來越複雜。剛辦學時只有九年義務教育,2006年增設職業教育,2012年增設學前教育。用校長李勤的話説,這是15年一貫制的全託教育。
但這羣教師需要面對的是一羣“沒法從四面接受陽光”的孩子,黃曉鳳如此形容。相比於“普校(普通學校)”,這裏“成長”會更緩慢。教師們需要用時間去換時間,需要更多的“愛心、耐心、信心”去教育、服務、陪伴他們。
首任老校長黃金蓮把自己的後半輩子託付於此,多年來一直住在學生宿舍裏,和學生們一起生活,孩子們會叫她“校長媽媽”。黃金蓮從1991年一直幹到2015年才退休。現任校長李勤已經48歲,他19歲就到這所學校,工作了29年,他總是對來訪者略顯驕傲地説:“我們教師的簡歷上只有一行。”
很多教師其實是陰差陽錯才來到這裏。有人起初只是想當一名教師,但沒想到分到的是“特殊教育”。不少教師在最初接觸特殊教育時都經歷過迷茫、無力、不耐煩,後來帶着或多或少的不捨、欣慰與成就感留下。
這裏一位教縫紉的男教師和一位教美術的男教師,都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學手語,才解決溝通上的障礙。校園裏常能聽到教師的嘶吼,並非在吵架,是教師在上聽障班學生的課,他們用手語授課的同時,還希望讓尚存一絲聽力的孩子能夠聽到聲音,哪怕很微弱。
在“特校”的烘焙室裏,外聘來的沙縣小吃廚師説,上週剛教過培智班的孩子包芋餃,一週之後他們就把學的還回來了。她只好在旁邊一遍遍地重複,言語温和。
“重複”幾乎是每位教師都必須面對的,而改變看上去總是“微不足道”。
有人總無法糾正用袖頭擦鼻涕的行為,有人吃飯像撒種子弄得到處都是,有人被叫名字時不理不睬。“很多普通人看來很簡單的事,他們可能很難做到。”黃曉鳳説,“對這羣孩子來説,很多改變都是微小的。”
“聾生理解形容詞非常困難。”黃曉鳳説,“比如‘鮮豔的’,他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只有不斷地舉例,鮮豔的五星紅旗,鮮豔的裙子……他們才會慢慢理解。”
一個女孩身形瘦小,她除了存在聽力障礙以外,左手殘疾,總是耷拉在左側褲邊上。“這隻手基本上沒什麼用。”手工課教師鄧秀蘭説,上手工課時,她鼓勵她多用左手,最開始只是把左手抬起來,幫右手壓着繡花線板,再後來可以配合右手穿針縫皮具,左手的力量一點點找回。
“她要花的時間會比別人多好多倍,不是説一倍,兩倍。”鄧秀蘭告訴記者。
“其實都是特別微小的改變,普通人忽略不計的東西。”李勤説,“對自閉症兒童來説,對他們的改變可能是個溝通開始的,也可能是培養了一個生活技能。比如刷牙、洗澡、整理內務。這個過程要分解成很多步驟。普通人看來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李勤接觸過一個10多歲的自閉症少年,剛入學時被叫名字像沒聽見一樣。後來有一次他在食堂吃飯,這個孩子主動把碗裏的肉挑出來問李勤:“你愛不愛吃,這個我送給你吃吧。”李勤哭了。
自閉症的治療仍是世界難題。但在這裏,教師們並不抱怨,只耐着性子一點點對抗孩子身上的“孤獨”。雖然李勤心裏清楚,很多自閉症兒童與培智班的孩子最終很難迴歸正常人的生活,但“能聽指揮,會去勞動,就是一個巨大的改變”。
這羣孩子也總給李勤帶來很多驚喜。王國偉是培智班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在打乒乓球上表現出獨特優勢,2019年9月的全國第十屆殘疾人運動會上,他拿下乒乓球16-21歲組男子雙打金牌、單打銅牌。一個視障的孩子在彈鋼琴方面表現出極強的天賦,完全根據聽覺,學會了不少樂曲。有一位智力缺陷的孩子在識別各國國旗上有近似“過目不忘”的本領。更多的時候,校長李勤強調的是:“我們不跟其他人比,只跟自己比。”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