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菜場去的途中,要經過一所中學。週日正午,學校對面緊臨商鋪的人行道被學生們堵得嚴嚴實實。我高舉遮陽傘緩慢挪步,前後左右都是青春面龐和拔節老高的瘦伶伶身體,與他們的手臂或肩膀碰撞,能感受到暖烘烘體温。他們口裏嚼的、手中提的,都是各色食物。
似乎各地小吃都於此聚會,或是正在匆忙趕來的路上。店鋪裏賣着冷飲奶茶、麪包蛋糕;路邊攤子上,東北冷麪挨着雲南米線,天津湯包傍着湖北鴨脖……到達這裏後,食物一律呈改寫狀態,酸、甜、辣、鹹、鮮等令舌尖上癮的味道被突出放大,成為招徠年輕人的賣點。他們的胃總呈飢餓狀態,要放進去很多東西豢養食慾,胃裏的手才不會蠢蠢欲動。
我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
1996年,我14歲,到外地念師範。學校每月返還50元伙食費,需要自己帶米蒸飯。到點,兩位輪值生抬來全班飯盒,大家逐一認領。我與一位女同學搭夥,兩人輪流打菜。菜價分1元、2元、3元不同等級,如今,只記得毛豆燒小雞一道,因為它最貴。某天,因搭夥同伴打菜持續素淨,我特意打了這道菜,意在對她施加刺激。她卻神色不變,依然和我頭碰頭説話。我內心滋味複雜,所以絲毫不覺雞肉鮮美。
那樣貧寒的學生時代,衣服是落伍的,吃,不能像條件好的同學那樣花樣百出。熄燈前後,宿舍裏充斥着食物的味道跟咀嚼、吸吮、吞嚥的聲音。尤其是方便麪的濃烈氣息,蛇行到鼻腔,再進到胃裏,讓它湧起隱秘的抽搐。到足夠熟悉之後,常有人在黑暗裏起身,説:把湯給我喝一口!
《平凡的世界》劇照。
我出來唸書那3年,正值家中經濟最困難的階段。我在師範涉獵大量書籍,卻未讀過《平凡的世界》。工作後閲讀,依然唏噓不已。描寫孫少平打飯的片段,比我上學時候悽慘許多,孫少平是餓,兩個高粱饅頭根本吃不飽,而我更多是饞。但是受挫跟自卑的感覺是相通的,因為年輕人洶湧的不只是胃,還有自尊心。
我不能保證每天都有零食吃,所以,有時會在晚飯時多買一個饅頭或一包榨菜。在暗夜裏細嚼饅頭,也可以生出對抗誘惑的淡淡甜味;空口吃鮮鹹的涪陵榨菜,也是一種慰藉。週末,我會和同學結伴,到校門口小貨車上買成袋小而青的蘋果,約略記得是5元一袋,計算好可以吃滿一週。
偶爾,我們也打牙祭。學校地勢偏僻,門前是交通要道,人家稀少,沒有別人回憶裏地標性的小吃店。大門到馬路那一截,有幾家租書鋪子跟小飯館。飯館我們是不去的,但門前賣麻辣燙的攤子總讓人流連。挑上幾串,老闆濃濃塗抹辣醬,我和朋友一起噘着嘴小口撕咬,享受一瞬間熱辣飽足的快樂。我與朋友週末都少回家,因為捨不得車費。悠長光陰,我們泡閲覽室,租言情小説,再尋覓一些便宜又刺激的食物。
臨着大路邊,有家砂鍋鋪子。印象裏,那是間鐵皮屋子,夏天坐進去如入蒸籠。一隻高高的鐵皮桶裏,幽深處躺着一隻雞的裸體,安然坦蕩,吃至收攤都完整如初。雞湯分到每隻小小鍋子裏,沸騰跳躍,添加豆芽、粉絲、乾絲、鵪鶉蛋……不大的鍋子堆出一個尖來,老闆娘小心夾到桌上,顯得無比隆重。因為略貴,因為吃得少,記憶便特別深刻。
學校門前的一家小飯館,我竟有幸光顧過一次。有個週末,爸爸到學校看我,帶我吃了一餐。只記得兩個菜中有一碗是豆腐,很簡樸,於我卻已是奢侈。爸爸吃得少,只靜靜候我吃完。到寒假回去,才知道那時媽媽住院切除子宮,怕我擔心,執意沒有告知。爸爸在醫院聽説我學校附近發生惡性案件,放心不下,遂抽時間過來看望——這是3年裏的唯一一次。
每次回家,媽媽總會買只雞做給我吃,這是她能為女兒奉獻的最豐盛的食物。我沒有告訴她,自己並不十分喜歡吃雞肉。回校前,她會準備些食物讓我帶走,要好下飯又可保存長久,蘿蔔乾、黃豆醬、辣椒醬等成為首選。回校後我們進行小範圍交換,那是友誼的象徵。我只跟家境並不甚好的同學結交,分享有限的食物,一樣覺得快樂。
多年之後,孫少平成為勵志典範,更多人從電視劇中知道他的故事。我貪饞的回憶也成為説笑話題,作為奔四的“姐姐”,乘風破浪時只怕發胖,再不用擔心飢餓。
可是,年輕的胃依然洶湧。所以,這段路上我會遇見那麼些撲向食物的孩子。我總覺得,這份急切,除了身體的需求,也因為青春的孤寂辛苦。繁重學業之餘,所得快樂太少,少有娛樂時間,連睡眠都是壓縮過的,每天所見不過兩點一線的天地。獨有食物,可以任意選擇,有無窮想象空間,吞嚥時刺激味蕾,有瞬間快感,更可析出糖分、提供熱量,滿足身體與大腦。
不少同事、同學的孩子正處於初高中關鍵當口,他們的朋友圈裏常曬出給娃做的美食,不是網紅款擺拍,是大鍋大碗實實在在的人間煙火,都是趕早或帶夜工準備。辦公室劉姐念高一的兒子總吐槽食堂飯菜難吃,劉姐便與夫君每日早起,各司其職、勉力配合,兒子吃罷早飯,又有一隻保温桶奉上,裏面是留待中午享用的食物。飯菜事先徵求兒子意見,必需合乎口味,不然會被嫌棄。
《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裏陪讀母親為孩子製作的蒿子粑粑。
轉眼7月至,推遲的高考姍姍而來,可以想見父母和考生們的緊張焦慮。特殊的高考季中,食物仍是最大安慰,它們是大變數里的不變,三餐依時,温熱可口。《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裏,毛坦廠中學的孩子們最幸福的就是回家或在校門口匆匆吃飯的瞬間。平凡的父母們不善言辭,只把所有的心疼跟期待,小心翼翼糅進食材跟烹煮過程,變成可口餚饌,既想平息青春的胃的洶湧,更想安撫孩子的辛苦。
那段解説詞卻讓我隱隱憂慮,“飯菜的質量關乎考試成績,甚至直接決定孩子的命運”——而我是個多麼不合格的廚娘呀!好在,兒子還在小學,我有足夠時間打磨廚藝,能在未來照顧那隻年輕蓬勃的胃,在繁重學業之餘,給他提供一些安慰與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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