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春秋戰國,相信對歷史教科書熟悉的朋友,肯定會不假思索地説道:這個我知道,有什麼難的,春秋時期因孔子著《春秋》而得名,戰國時期因戰亂頻繁而著稱。春秋時期是奴隸社會的瓦解時期,戰國時期是封建社會的形成時期......但如果您上來就用這個套路來搪塞,那隻能説您這歷史觀缺乏反思。雖然這話不好聽,不過實話就是如此。
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可惜這事兒虛構成分太大
説起春秋,是從周平王東遷作為起始的,而為何平王會東遷,熟悉歷史故事的朋友,都會説是因為周幽王為博美人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惹惱了王后申後,申後的父親申候為女兒雪恨,於是串通犬戎,襲殺了周幽王。
其實呢,烽火戲諸侯這事,真心不那麼靠譜,因為點狼煙預警的法子,在周朝的那會兒,還屬於無人通曉的黑科技;不過故事裏關於犬戎的記載,卻不是空穴來風,因為無論西周,還是後來的東周列國,所謂華夏和蠻夷,都是雜居相處的,而且夷狄的成分,並不像後人所謂的北狄、南蠻、西戎、東夷。首先我們承認一個事實,夷狄的文明水平,確確實實照比奉行分封禮法、華夏衣冠的諸夏之邦落後,但這並不影響諸夏與夷狄的通婚行為。
比如晉文公重耳和晉惠公夷吾,這哥倆都是的母親,都是晉獻公所迎娶的夷狄之女,以及與齊桓公、晉文公關係頗為微妙的周天子襄王,也迎娶過夷狄之女為後,並且齊桓公和晉文公,都有與夷狄通婚的例子可查,晉文公在逃難的那段歲月,就沒少仰仗夷狄的幫助,也曾接納過人家的姑娘。
齊國宗室女齊姜、夷狄女季隗、秦穆公之女懷嬴,都作為晉文公重耳的異性伴侶
其實我説這些事啊,就為了掰扯給您一個道理,那就是説在東周時期,華夷之辨遠遠沒大傢伙想的那麼嚴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梗兒,最早也不是指民族歧視,而説的是氏族血緣關係,有人形容大唐盛世的時候,喜歡用一個詞兒,我覺得用的特牛逼,那就是絢爛而不是富裕。絢爛,一定得是華夷共處,無論文化還是生活方式,彼此能夠互通有無。
話題扯回來,我們繼續説華夷共處的東周列國,當時雖説天子諸侯和夷狄都有通婚,但並不是説沒結過樑子,周王室為啥東遷,還不是犬戎鬧騰的。
孔老夫子説過:“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話外之音就是,這個世道,已經無道了,但孔子所説的無道,就是我們説爛的“禮崩樂壞”,孔子希望當時有擔當的門生能夠協助有見地的貴族完成克己復禮,所以孔子是非常準確的把握住時代特徵的,也可以説的更直接些,孔子把準的是時代的癥結,孔子開出的藥方,是克己復禮的忠恕之道,也就是仁政,或叫做王道。
可在當時來説,發現癥結,並開出藥方可不光是孔子,比孔子早出生近二百年的管仲,絕對比孔子先知先覺,而先知先覺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這傢伙生的早,又有權勢。因為他生的早,所以比孔子先嗅到了時代變局的氣息,因為他權勢高,所以能夠在這變局中,引領風尚。
如果説孔子和弟子顏回,是一對兒模範師徒,那齊桓公和他的仲父管夷吾,就是一對模範君臣,至於他倆之間那些八卦新聞,我們這裏不去贅言,我們主要聊的是,管仲如何把控時代的大變局。
我們之前説過,諸夏和夷狄之間,結下過樑子,周幽王被犬戎做了,其他的夷狄也沒閒着,緊跟着犬戎一塊堆兒地摟草打兔子。不少諸侯國,都遭了夷狄的難,即便齊國、魯國、晉國這樣的大國,也沒逃過夷狄侵犯的黴運,更別提還有被滅國的了,而這些悲催的倒楣蛋中,我們要特別注意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諸侯國,也就是後來在秦國變法的商鞅的故鄉——衞國,是故商鞅也叫做衞鞅。
喜好養鶴的衞懿公,其歷史形象很尷尬
為什麼説衞國重要,因為春秋時期不像戰國時期,PK的那麼激烈,春秋時期的戰爭,更像是奧林匹斯競技,因為戰爭是與祭祀同等重要的儀式性活動,只有世襲貴族才玩得起。
而世襲貴族的文化傳統,追根溯源的話,就必得提到周武王封邦建國,周公制禮作樂,而周公被其兄周武王分封到了魯國,只不過周公沒有之國,而是在武王崩後繼續攝政,所以武王之子周成王,允許魯國以天子禮郊祀文王,這是對周公功德的莫大褒獎。
而與魯國同樣具有這種文化優越性的諸侯國,就是衞國,所以孔子有句話説得特牛掰,叫做:“魯衞之政,兄弟也。”因為魯、衞這兩國,都是古典主義至上的諸侯國,所以在應對突如其來的變局的時候,都有些跟不上流兒,記得在《淮南子·齊俗訓》中,有這樣一段對話特別有意思,説是周武王裂土分疆,當時還沒被關公逆襲的武聖人姜太公被封到了齊國,而周公受封於魯國,《史記》稱這老哥倆為齊太公、魯周公。
來,老哥倆互相傷害啊
齊太公問周公説:“何以治魯?”
魯周公回答説:“尊尊親親”,周公的意思是,嚴格按照宗法世襲的制度。
誰想齊太公劈頭就是一句,“魯從此弱矣”,在孔子時代,果然三桓的勢力,已經快把魯國國君擠兑死了。
魯周公一看老薑頭竟敢當面吐槽,於是也問道:“何以治齊?”
姜太公洋洋自得地答道:“舉賢而尚功。”
不料想周公也拉出彈幕噴道:“後世必有劫殺之君”,言下之意是你老小子等着後代被他姓之徒取代吧,結果後來田氏代齊,周公一語成讖。
從這二位的對話裏,很容易看出互相傷害的意味,不過這不是一般意義地互相傷害,他們的斷言,後來都成了現實,所以他們看似互懟和互下詛咒,其實是很早便發現了分封制和宗法制的不完善性。所以到了孔子活躍的時代,他雖然堅持克己復禮,但必對周禮有所損益,比如加入選賢任能、不計小過、先富後教等現實而有利的做法,這些觀念的攝入,不得不説,孔子是受到先覺者管仲影響的。
管仲輔佐齊桓公成就霸業,孔子讚歎桓公的霸業“九合諸侯,不以兵車”,後面還褒揚管仲道“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要知道孔子是不隨隨便便用“仁”字夸人的,而孔子誇讚管仲,便使用了“仁”這個字,並且孔子誇讚管仲,是因為弟子裏面刺頭和滑頭,也就是子路和子貢來向孔子討論管仲是否符合“仁”的標準,可見孔子對管仲尊王攘夷的舉動,是認可的。
《東周列國》中,楊立新飾演的齊桓公
雖然孔子是個在德行上非常容易較真的理想主義者,老夫子較真的時候,管仲也捱過“不知禮”的彈幕,可老爺子自説自話沒問題,你這些後學小子要是非議管仲,就別怪老夫子撂臉子了。
管仲面對王室衰微的現實,絕不僅僅提出了個“尊王攘夷”的口號,而是實打實地做了,比如我們之前説過的衞國,就是在齊桓公和管仲的努力下復國的,所以衞國人才作《衞風·木瓜》來讚歎桓公和仲父的恩遇,要知道在不學詩,無以言的時代,這感恩回饋是絕對超值的。
輔佐齊桓公的賢相管仲
管仲輔佐齊桓公,確實打擊了夷狄的勢力,不僅幫助許多諸侯國復國,這興廢續滅的功德,在當時來説是有目共睹的,就連東遷之後的周王室,也受過夷狄的氣,現在夷狄疲軟了,要説他們對齊桓公沒好感,那簡直是不可能。
還拿幫助衞國復國來説事兒,魯國和衞國,都是禮儀之邦、古典之都,幫衞國復國,其實也就承認了周天子禮法制度的權威,並且在打擊夷狄的同時,管仲也不忘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這話裏話外的打擊拉攏,委實夠狠。
而凡事就怕認真二字,管仲是這麼説的,齊桓公依照奉行,人家也確實就那麼做了,是故孔子説“齊桓公正而不譎”,是很有道理的。
在齊桓公會盟諸侯的時候,不僅周天子賞臉,給齊桓公上演了一處下拜受胙的好戲,諸夏列國,也都給足了面子。孔子説齊桓公“九合諸侯”,其實“九”是個虛指,極言與會諸侯之廣的意思,齊桓公一共會盟諸侯十五次,其中以葵丘之盟最為隆重。
而凡事就怕認真二字,管仲是這麼説的,齊桓公依照奉行,人家也卻是就那麼做了,是故孔子説“齊桓公正而不譎”,是很有道理的。而孔子對管仲的評價的最高評價則是:“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
漢代的太史公司馬遷,説“管仲世所謂賢臣,而孔子小之。”其實是有失偏頗的,孔子對管仲雖有吐槽,但評價非常高,真正小視管仲的,恰是孔門那些乾嚎的後生。在齊桓公所打擊的勢力之中,就有孔子的故鄉魯國,但好在後來以消弭兵戈而收場,沒有給齊國造成過於尷尬的境地。
在桓公會盟諸侯的時候,像宋國這樣的大國,每次盟會都鼎力相助,只可惜宋國國君襄公是個希緒弗斯和堂吉訶德的結合體。秦國地處遠僻的雍州,未能參加桓公會盟。晉國作為當時的超級大國,也未參與會盟,而且其國君獻公卻做着和桓公相反的事情。
顛沛流離的歲月摧折,令晉文公敏感多疑,譎而不正
齊桓公打擊夷狄,幫助諸夏復國;而晉國從春秋初期的曲沃之亂開始,便不斷吞滅同姓之國,所以在諸夏心中的形象,一直不佳,而晉獻公就是一位吞滅同姓勢力的陰謀高手,其子晉文公、晉惠公也都不是省油的燈,賞罰不公、趁火打劫這哥倆做起來毫無違和感,孔子説“晉文公譎而不正”,其實批判的不僅僅只有晉文公,因為從曲沃之亂以來,晉國就不斷給孔子作《春秋》提供亂臣賊子的素材。
再來看看富有傳奇色彩的楚國,齊國征伐楚國,在當時來説,絕對算是管仲搞出來的大新聞,並且還以禮之名把楚國批判一番。
這裏暫且不談管仲巧立名目的事兒,要分析的是楚國為啥會招打。坊間流傳的一句話,説得很在理,叫做“落後不見得捱打,但野蠻必然招打”。楚國在當時來説,就是“野蠻”的典型,但板子都往楚國那裏打,周成王封諾大個楚國國君為子爵,並且以蠻夷視之,這事兒換了誰,誰也不舒服。周所周知,楚人悍戰和堅韌是出了名的,你周天子封我個名不符實的爵位,那就別怪老子“不服周”,所以到了周王室東遷的疲弱之際,楚國的領主熊通,自封為王,並直言不諱道:“我蠻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
齊桓公如果堅持尊王攘夷的話,最大的對手,就是強悍的楚國,只不過這個對手實在不是可以朝夕搞定的,在桓公之後,是否有資格成為霸主的標準,就看和楚國的爭鋒中能否處於優勢,宋襄公很不幸掛掉了,而晉文公城濮之戰,大敗楚國,才成為齊桓公之後名副其實的霸主。
城濮之戰,楚國雖敗,但歷史上荊楚之堅韌,如同青銅五小強一般
至於所謂春秋五霸的另外三位,是宋襄公、秦穆公、楚莊王,宋襄公已經掛掉,是故略去。秦穆公和楚莊王其實都沒有真正做過周天子和諸夏都認可的霸主,充其量是雄踞一方的偏霸。他們在與取得霸主地位的晉國的聯繫方式,有時會是激烈的軍事衝突為主,比如晉文公謝世後,秦晉之間發生的世紀大爛仗——崤之戰。
秦楚與諸夏的衝突,也就意味着秦楚兩國都在不斷向諸夏文明融合,而諸夏文明在消化這種準夷狄文明的同時,也完成了超越血緣,並在思想文化上的雜居共生,以至於在戰國時期,經過殘酷淘汰而生存下來的強國之中,秦、楚就佔了兩席,並且這兩個強國還保持了諸夏所尊奉的貴族世襲制,而此時的齊國,已因田氏代齊而另立新君;曾經那個不可一世的晉國,也已被韓趙魏三家所瓜分了。曾被諸夏所不屑的秦楚兩國,反而延續了諸夏所認可宗法制度,這或可説是歷史上一個另類的弔詭。
《國史大綱》中戰國時期的齊、楚、燕、韓、趙、魏、秦、宋、中山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