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語文課的任務之一:培養對母語的理解與運用

【青年研究】

初中語文課的任務之一:培養對母語的理解與運用

《最美漢語:初中語文現代文語言賞析》書影。上海文藝出版社供圖

給初中語文的現代文寫點東西,這一想法由來已久。三十多年前,1986年,我中師畢業後,本來應該去小學任教,可非常幸運地被分配到了我初中畢業的母校,任教語文兼任班主,一教就是七年。學校沒有圖書室,備課就兩件法寶———語文課本和教學參考書。雖然身處偏僻的鄉下,我也訂了兩份刊物,一份是《語文報》,一份是《中文自學指導》。現在我在大學中文系任教,主講中國現當代文學方面的課程,而且自己喜歡做的研究是關於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語言問題,就萌生了一個想法,重温初中語文現代文,賞析語言,解讀課文。雖然現在的部編本語文課本的現代文,與20世紀80年代語文課文的篇目不完全相同,但一些經典篇目沒有變動,比如《春》《濟南的冬天》《孔乙己》《藤野先生》《故鄉》《白楊禮讚》仍在;魯迅的《一件小事》、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袁鷹的《井岡翠竹》等被移出去了;新增的篇目也都是現當代名家的名作,如艾青《我愛這土地》、史鐵生的《秋天的懷念》等,我非常喜歡。

初中語文課的重要任務之一,是教育和培養學生對語言即母語的理解與運用。選入初中語文教材的現代文,每篇的語言都有自身的特色。為什麼那些我們口頭上的詞語或者語句,經過作家們的組合構造,就成了美文呢? 這個藝術創造的過程在作家那裏完成,語文課卻是從完整的作品進入,帶領同學領會文章的語言之美。怎麼分析文章的語言之美呢?

首先,注重分析整句的語言之美。整句,即完整的句子。每個字、每個詞當然也很重要,但只有把這些字和詞放在句子中才能有效地理解它們的藝術效果。魯迅的小説《故鄉》開篇如下:

我冒着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這句話的每個詞語都非常普通,整體意思也不難理解。但經過仔細琢磨,卻又不是那麼簡單,彷彿還有些更為複雜的意思。作為全文的起句,很直接,寫“我”回故鄉,開篇點題。這是起句在結構上的功能,很容易把握。不過,還可以進行更為細密的理解。“嚴寒”,酷寒,非常寒冷,暗示了寒冬的時令:“冒着”,表示因境況的惡劣而頑強抵抗,不得不如此行動。因此,“我”回故鄉勢在必行。“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兩個分句結構整齊有度,一寫空間相隔之遠,一寫分別時間之長,,這樣的時空疊加,留下巨大空白,造成想象的拓展與情緒的悵惘。“回到……故鄉去”,“回到”有到達之意, “回……去”有將來之意。似乎矛盾,但加上“冒着嚴寒”,“我”的“回”故鄉就成了一種進行時態,即正在回故鄉。“我”離故鄉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之所以要“冒着嚴寒”回去,可見有不得不回去的原因。“回”與“別”內含了辯證的關係:二十餘年前的“別”,成就了今日之“回”;而今日之“回”,通向明日的永久的“別”。在聲音上,這個句子的語調偏向舒緩沉鬱,不過,“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通過“二”“餘”兩字的重複,使得語句的聲音頓挫中富有相和之感:這一對稱結構增加了音韻的整齊美感。而且,“冒着”中“冒”的去聲, “故鄉”中“故”的去聲,一前一後呼應着,彷彿兩個釘子,將整句話深深地固定成一條直線。因此,整個語句,舒緩沉鬱中樹立着堅定昂揚。

經過這樣的分析,我覺得才完成了對這一名篇起句之美的欣賞。對語句的分析,最好直接進行分析,就像庖丁解牛,所解的是牛的內部結構和肌理。有時也可以採用比較方法,但比較方法不能脱離所分析的語句,否則會給人漂浮之感。

其次,注重分析語句的生成性。句與句相生而成段,段與段相連而成篇。整句有自身的獨立性,但與前後語句又相生相成。因此,語言賞析要揭示語句的這種“生成性”。如郭沫若話劇《屈原》的節選段落,主要內容為屈原的“雷電頌”,即他的內心獨白。屈原的內心獨白,有這麼一長段。一個簡單的問題是,他説完第一句後,第二句説什麼。這個問題涉及的是內心獨白的語句是怎麼生成的,是怎樣實現一句接着一句的。這句與句之間是關聯的,還是分割的。我在進行語言賞析的時候很看重這一點。魯迅的《秋夜》是他《野草》的第一篇。其中有一個句子曾引起討論:

哇的一聲,夜遊的惡鳥飛過了。

這一句話出現在《秋夜》的中間位置,前半部分魯迅在後園觀景,後半部分回到房內看蟲。我曾在《“棗樹語句”:論的白話詩學》(《魯迅研究月刊》)一文中對這個語句有所分析。讀者對這個語句的困惑在於,魯迅為什麼把夜遊的這隻鳥説成“惡鳥”? 有些人也許會以為這“哇的一聲”的鳥是烏鴉,有些人或許認為是貓頭鷹;如果真這麼肯定就很武斷,因為並沒有任何語詞語句顯示這隻鳥是烏鴉或者貓頭鷹。而且即使是烏鴉,魯迅也不一定認為就是“惡鳥”。《藥》的結尾中“烏鴉”成為夏瑜母親的一種寄託,因為在紹興目連戲中,烏鴉往往是慈烏的形象。而且即使是貓頭鷹,也不一定是惡鳥,魯迅還有點喜歡貓頭鷹。實際上,是什麼樣的鳥並不重要,因為與“惡”無關。之所以稱為“惡鳥”,因為它“哇的一聲”,完全是因“聲”而“惡”。此時此刻,無論何種聲音,都是“惡聲”。因為任何一種聲音,都會打破魯迅之前在後園觀景的思考。這“惡聲”引起了魯迅的不快,始而自己發出“吃吃地”笑聲,繼而回到自己的房裏,終於形成了前後兩個部分:從後園觀景到房內看蟲。

最後,注重語言賞析與意義闡釋的同步完成。我最初的設想,本書的書名不叫“語言賞析”,而叫“詩學解讀”。“詩學解讀”一語能涵蓋更為寬廣的內容,能將我們常説的藝術之美與內容之旨囊括進來。語言分析即作品分析和作品欣賞,不存在語言之外的內容。所謂的留白或者説空白,仍然屬於語言,即語言的空隙。沒有語言,即無所謂留白或者空白。這並不排除對作品的人物、主題以及作者的思想做獨立的分析,因為這些分析,仍然會落在作品的語言上。只是將語言打散並重新組裝,從而凸顯人物形象、主題意藴或者思想特質。朱自清的《背影》是表現父親之愛的名篇。全篇第一段:“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按理説,接下來可以直接寫父親送作者上車的事情,但作者卻設置了一個“遙遠”的鋪墊,即從“我”離開北京寫起,先到徐州,回到揚州,再到南京時才寫到“我”在車站所見父親的背影。為什麼不直接從南京寫起,或者從揚州寫起呢? 這些內容與父親的“背影”沒有必然的關係。而且在寫完父親的“背影”後還有一個長長的“尾巴”:提及“近幾年”和“最近兩年”父親和作者個人的事情。朱自清回憶父親的背影,是放在他們家庭史中講述的。不過因為種種原因,將家庭史非常簡略地處理了。因此朱家的家庭史就是一個模糊的背景。朱自清寫家庭史的時候,採取了省略和隱諱的敍事方式,在語言上表現為用詞極為講究,點到為止,不展開敍事;但又透露着許多複雜的信息。因此,朱自清寫父親的背影,不妨也看作是對父子關係的一種考察。《背影》寫於1925年,朱自清作為“五四”新文學作家,沒有把父親當作專制、腐朽的力量要進行精神上的“弒父”,同時也沒有把父親當作魯迅所説的“肩住黑暗的閘門”的犧牲者而進行歌頌,他只是把父親當作一個世俗的普通人看待。這種視角,跟“五四”時期“人的解放”主題比較一致。朱自清對父愛的歌頌,對自己的反省,並沒有因此否定父親身上由“傳統性”而來的精神缺點,他採用隱諱的方式,將這些內容作為他回憶“背影”的背景隱隱約約地點染出來。這就與傳統文化中“孝”所要求的兒子對父親的絕對服從分道揚鑣了。

本書的寫作,是對初中語文現代文進行語言賞析的一次嘗試,因限於水平,書中錯訛之處難免,期待讀者批判指正。(本文作者系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系主任,上海市語言文字工作者協會會長,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理事,《現代中文學刊》副主編,中國茅盾研究會副會長,其主編的《名著導讀12講——初中語文整本書閲讀》即將由北大出版社出版;本文經授權摘編自《最美漢語:初中語文現代文語言賞析》一書序言,現標題系編者所加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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