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丨科技日報記者 張蓋倫
◎ 編輯丨陳磊
2020年年末,退學後的張楚,第二次走入研究生招生考試的考場。
此前,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化學研究的“逃兵”。
張楚愛化學,高中時就在學校創辦了化學實驗社。大家都以為他會是未來的化學家,張楚自己也這麼堅信。
順理成章地,張楚進入某985高校,唸了化學。路徑也很清晰——本科,碩士,博士,出國做博後,回國,進高校,做科研。
同樣順理成章地,大四那年,張楚起早貪黑準備了5個月,以高分考上了另一所985高校化學專業的研究生。
但設定好的路線拐了個彎。開學後不久,張楚就休了學。幾個月後,他退學了。
讀研也如圍城。城外的人想進來,城內的一些人想出去。
教育部已經明確,要加強研究生招生、培養、學位授予的全過程質量管理,對不適合繼續攻讀學位的研究生要及早按照培養方案進行分流退出。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對主動退出的人來説,這像是“及時止損”。張楚説,既然意識到自己選錯了方向,那就勇敢一點,重新找到方向再出發。“畢竟人生是一場馬拉松,找到自己的節奏,才能跑得愉快,跑得長久。”
被裹挾的“熱愛”,不是人人都適合科研
在問答網站知乎上,“為什麼現在有些研究生想退學”這一提問,截至1月12日記者發稿時,已經有兩萬餘個關注者,瀏覽量達到2191萬次。
知乎提問截圖
而在豆瓣,“博士,退學了嗎?”小組裏有一萬餘名成員,他們在組內傾訴、吐槽和求救。
他們遇到了坎,在掙扎,不知是放棄還是繼續。
張楚的坎來得非常早。2019年7月,他進入導師的實驗室。僅僅兩週之後,他就感到無法喘息。張楚找不到歸屬感,總覺得自己是工具人;他怕做不好實驗,怕失敗,怕滿足不了老師的期待。成天渾渾噩噩,壓抑、疲憊。“有時在廁所裏偷偷哭,每天跟蹲監獄一樣。”
導師沒有壓榨他,實驗室也沒有排擠他。但是心理醫生告訴張楚,他已經有了焦慮和抑鬱情緒。
“本科時,我連科研的皮毛都沒摸到就畢業了。”當張楚真正接觸到化學科研,他才發現,這是一種他無法忍受的寂寞。
日復一日,做着可能100次會失敗99次的實驗。把青春耗在這樣一件事上,他受不了。
張楚重新思考他究竟怎麼走上了這條路。
“為什麼之前拼命想讀博?因為這似乎才是彰顯自己喜歡化學的唯一方式。”周圍所有的人都告訴他,熱愛化學的孩子就該以科研為業。但張楚後來才明白,不是所有熱愛者,都適合做科研。
和張楚相似,2016年,李湛進入某以研究生教育為主的著名高等院校讀研,他告訴科技日報記者,當年選擇保研,其實是一種“路徑依賴”。
對自己本科所學的材料專業,李湛一直興味索然。他想當程序員,但又覺得還沒準備好轉行,那就先把研究生唸了吧。
“但誰知道做科研這麼難呢?以前只聽説過難,但你沒親身體會過啊。”和張楚一樣,李湛也經歷了實驗的反覆失敗,強烈的挫折感包裹住了他。
那時是研究生二年級。
李湛覆盤自己當時的狀態,是進退兩難,舉棋不定。做實驗吧,做不下去;去工作吧,編程水平又是半桶水。前途未卜,時間又一直流逝。他後悔,覺得天天搞這些幹嗎,還不如早點出去賺錢。他又忐忑,早點出去,真就能賺到錢嗎?
李湛因為對未來的絕望而陷入情緒低谷。最嚴重的時候,他有時嗜睡,有時又失眠,連刷牙這件事,都覺得好難。
“我實在是扛不住了。”後來,在確定自己的編程水平能謀得一份還過得去的工作後,李湛在2019年1月正式退學,逃離科研。
在國內某名校從事基礎科學研究的博士生導師餘姚告訴科技日報記者,從他接觸的研究生來看,有三分之一是自己想讀,有三分之一是當年本科沒考上理想學校或專業,靠讀研“圓夢”;還有三分之一,則純粹是父母或者其他人幫忙做的決定。“很多人做科研的動力並不足,尤其是做了基礎研究之後。此前的教育中沒人對他們進行指導,他們經常不知道研究的意義何在。”
西安交通大學公共政策與管理學院教授王昕紅等人曾對長學制直博生的退出情況做過一次實證研究。研究指出,一些學生雖然學業成績優異,但並不適合做科研。比如,他們缺乏對科學問題的好奇和探究精神,缺乏投身科研的勇氣和毅力。有些人也抱着很強的職業目的,當外在工作動機的誘惑大時,也容易使得研究生終止學業。
交惡的師生關係,成為壓死科研生命的最後一根稻草
讀到博士三年級時,王陽覺得,他上當了。
本科畢業後,他被保送到某名校信息科學技術學院,碩博連讀。王陽的人生一直順風順水,以為上了國內頂尖高校,就可以順着流水的方向駛向更廣闊的大海。
然而他發現,自己這艘船擱淺了。
王陽喜歡遊戲,他的願望是推動中國遊戲產業的發展。但學院裏並沒有遊戲開發和設計相關專業,他就把計算機圖形學作為了自己的方向。
選導師時,王陽並不草率。他看過導師與人合寫的一篇論文,研究如何把三維模型渲染成水墨畫的畫風——這正是王陽感興趣的。拜入導師門下後他才意識到,導師對此方向知之甚少。“那篇論文他可能只是掛了個名。”
入校後,王陽先被導師派去了公司,做了兩年橫向項目。第三年,他正式開始做科研,只是個跌跌撞撞還沒摸到門道的新手。
導師似乎並沒體諒他只是個科研經驗還非常欠缺的學生。沒有遊戲中常有的新手村訓練和指引,導師直接把王陽扔到了“外面的世界”——自己升級打怪去吧。
沒有武器,沒有裝備,沒有地圖。
但是有人身攻擊。
這都已是舊事,但回憶起來,王陽依然能感到鮮明的刺痛。工作沒做完,導師就認為他在故意偷懶;事情做不好,導師就質問他是不是不想讀了。導師也曾直接羞辱他:“現在我去大街上隨便拉來一個程序員,都能做得比你快。”
在王陽看來,導師的研究方向已經過時,他沒有及時更新自己的知識庫。對學生的研究,也提不出太有價值的建議。“用現在流行詞的來説,他就是在精神控制我。”
偶爾,王陽也和研究所裏其他課題組的同學一起吃飯。他聽到,有的導師一個月給學生髮三四千補助,有的導師温柔、耐心、盡職盡責,再看看自己的處境,“這是最可氣的”。
博士三年級,王陽委頓了下來。
他每天要睡到很晚才起牀。就算早上八九點就醒了,他也要賴到吃過午飯再去實驗室。
他在逃避。
“我非常厭惡科研,覺得這是我永遠也做不好的事情。” 王陽一直是個好學生,但那時他心裏的聲音是——“我什麼都不是了。”
王陽想退學。行政老師和輔導員建議他,先休學,調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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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離了實驗室的環境,王陽一下就重拾了自信。
他去了一家和遊戲相關的創業公司,在工作半年之後,就獨立挑頭開發遊戲。在休學滿一年要復學的時候,王陽開發的那款遊戲“出圈”了,“火”了。
在社會摸爬滾打了這一遭,王陽重新回到學校,試圖繼續學業。他換了種方式和導師溝通,但依然磨合得磕磕碰碰。“除了會侮辱我,導師給不了我任何有用的指導。”
王陽一向很討厭利用沉沒成本誘導玩家投身其中的遊戲設計。如果玩家持續向遊戲投入了好幾千塊錢,即使後來遊戲本身的吸引力已經不足,玩家也會因為不想前期投入打了水漂而放棄。“我感覺導師也是用這種方式,逼迫你一直‘玩’下去。”
特別是碩博連讀的學生,連碩士學位都沒有,在王陽看來,這是最容易被拿捏的羣體。
王陽掙扎過,尋找其他途徑自救過。
他想做感興趣的遊戲相關方向,被導師拒絕了。他跟導師商量能不能轉為碩士,被導師批判為“你是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他向研究所寫信,説自己想換導師或者換研究方向。“結果,信第二天就轉到我導師手裏。”導師給的解決方案是,讓王陽再去企業做一年橫向項目,就當是調整心態。
王陽接受不了。
換導師也無果。王陽的導師在所裏頗有資歷,王陽猜測,其他年輕老師不敢收他。
幾種途徑全部無效,王陽決定抽身。“我在這裏繼續‘混’個三年,也許也能混個博士文憑。”但再耗下去,就只是浪費時間。
雖然這只是極端個例,但身處高校,同為導師的餘姚能深刻感到,做導師是個良心活。他看到,確實有些導師把學生當成廉價勞動力,有些導師在指導方法和精力投入上都有欠缺。多位博士生導師告訴科技日報記者,導師對一名研究生的成長影響重大。“如果兩人性格不合,相處不來,這個學生會生活在很大的陰影下。”
離開或留下?選一條對自己更負責的路
“所有人都會説,遇到困難,你要克服。我克服困難的方式,就是選擇一條更高效、對自己更負責的路,而不是躺下來,為了學位,任人宰割。”王陽説。
父母自然是反對的。王陽至今也不認為他真正説服了他們。他只是用了激烈的方式表達自己——你們要是不同意我退學,我就去跳樓。“如果你們一定想要一個有博士學位的孩子,那你們去認一個博士畢業的乾兒子吧。”
2019年9月開學後不久,王陽嚮導師正式遞交了退學申請。那已經是他讀博的第五年。
王陽的退學申請
和導師説的最後一句話,是體面的一句“謝謝老師”。
花了兩天的時間,蓋了不同的章,王陽辦完了一系列退學相關手續。“其實,不管去哪裏蓋章,他們都會問同樣的問題——你確定嗎,你想清楚了嗎?但是,當你已經非常堅決的時候,也不會覺得這些問題是拷問了。”
就連陌生人,都為王陽感到可惜。去派出所遷户口,人家感慨:都讀了第五年了,為什麼不堅持啊?回家裏上户口,他也聽到人唸叨:哎呀,你是不是吃不了苦啊。
“沒有拿到博士學位確實是一個遺憾,但我已經獲得的知識依然還是我的。站在名牌大學肄業生的起點上,我就讓自己再活一次。放下所有物質焦慮、年齡焦慮,我就當自己只有17歲。”王陽的微信名,就叫“今年17歲的王陽”。
當你覺得自己只有17歲,那就不必給人生設限。
退學後,王陽憑着自己的本科學位以及休學期的成果,在一家大型互聯網公司就職。做的,就是他最愛的遊戲。
他説,也許在多年之後,他還會去哪個地方讀個博士,了卻自己二十多歲時的這場遺憾。“如果我繼續留在當時的學校,甘於虛度光陰,才是失敗者。”
“現在回頭看,我最後悔的,是沒有早做決定。”之前,李湛在知乎上記錄下了自己糾結要不要退學的心情,後來,他的回答“火”了。
很多身陷類似困境的學生給他發私信,把他當成“樹洞”,傾訴自己的困惑。
“其實,這些苦惱的人中,絕大部分最後都順利完成了學業。”李湛無意用自己的經歷“勸退”任何人,他也清楚,有時候再堅持一下,就柳暗花明。“我當年那麼糾結,把自己搞得那麼痛苦,其實沒有必要。要麼果斷退學轉行,要麼老老實實潛心學業。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才是問題。”
張楚就是李湛認可的那種迅速做出決定的人。想清楚自己要什麼之後,張楚給導師寫了一封長信。
“我想選擇一種我更適合的生活。”他引用別人的話,“人生最遺憾的,莫過於輕易地放棄了不該放棄的,固執地堅持了不該堅持的。”
在休學的日子裏,張楚認清了自己。他仍然愛化學,但他不想做科研。他想去中學當老師,把當年化學實驗給他的那份興奮、新奇,帶給更多孩子。
張楚休學期間考了教師資格證
張楚以為導師會指責他的逃避和放棄,但導師近乎温柔地回覆了他:人總得找到真的自我,才能感覺生命和生活的幸福快樂。我尊重並全力支持你的選擇和決定,祝你一切順利。
於是,張楚又考了研究生。這次的目標,是教育碩士。
前路依然未卜,但他想試一試。
(應受訪者要求,張楚、王陽、李湛和餘姚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