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1點,一天即將結束,但對於北京市東三環附近的一座寫字樓裏的一些人來説,一天可能剛剛開始。
白天寫字樓裏每個樓層都忙忙碌碌,而夜晚只有三樓的兩間辦公室燈火通明。
這是什麼地方呢?原來,每天晚上這裏都有一羣正在上網課的年輕人,他們是因疫情而無法出國的中國留學生。
他們原本並不相識,卻因共同的命運走到了一起。他們的作息是按照大洋彼岸的時間,此時,美國紐約是上午10點,而英國倫敦是下午3點。
為什麼選擇這樣的環境聚在一起學習?留在國內的他們,正在怎樣繼續他們的學業?這段時間以來,他們的困惑和煩惱是什麼?
01
“靈感實驗室”
沒有學習場所,就自己辦一個!
這間名為“靈感實驗室”的共享自習室,是由18歲的侯博瀚和他的兩個小夥伴創辦的。
兩間一共50多平方米的自習室裏,共有20張桌子,走廊上的休閒區提供24小時免費咖啡,辦公樓裏的淋浴房也可以24小時使用。
留學生們將這裏當成了一個“根據地”,添置了能夠放平躺下的椅子,還在這裏常備了睡衣,一副“自習室常駐人口”的架勢。
他們一直住在這嗎?連回家休息的時間都沒有,網課居然有這麼緊張?
原來,因為他們作息特殊,經常熬夜。晚上可能也就睡上一會,早上就要起來繼續寫作業,忙起來就乾脆在自習室休息,不回家了。
晝與夜的概念在這些同學半年的生活中變得模糊不清。
“夜裏上網課,白天做作業,睡覺只能抽空。”大概就是留學生們最真實的“國內留學”生活寫照了。
不到15平方米的空間,是這些留學生共同的家和學校。
自習室的點子是侯博瀚先想到的,高中同學王徐婉琪和王采衣是他第一時間找到的創業夥伴。
婉琪和采衣申請到的都是商科專業,也都有實習或者學生創業的經驗,對於疫情以來不得不在家自學的狀況,她們同樣感到苦惱。
在家學習,場地不是問題,但是好像有些方便過頭了。“身前是書桌,身後就是牀,往後一倒就能睡覺。”
確實,在很多留學生的眼裏,家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學習場所。
況且,長時間悶在家裏上網課,心態上也會受不了。
當本該坐在一個教室裏上課的同學們,變成電腦屏幕上的一個個小窗口的時候,把大家越拉越遠的,不只是空間上的距離,還有心理上的距離。
晝夜顛倒的作息、遠離校園的孤獨感,是留學生們抱怨最多的問題。
他們想要與同齡人交流和碰撞,期待有歸屬感的社交環境,更希望在無法走出國門的這一年當中,能夠不虛度時光。
博瀚、婉琪和采衣也在用自習室的項目儘量彌補着自己的遺憾。
從7月到9月,三個人不斷地修改方案、尋找場地,預算從最初的50萬砍到了7萬,這其中包括了第一個月的租金和押金。
算下來,這些錢只能租到20個工位,平均一個工位的月租金是1750元,而三個小夥伴發佈在微信羣裏的推廣價是1800元,為數不多的差價用來日常維護和組織活動,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盈利。
目前在國內,像靈感實驗室這樣的學習社羣越來越多。有些是企業商業運作的,有些是公益組織免費提供的,也有些像博瀚他們這樣,是同學自發創辦的。
這些學習環境給無法走進大學校園的留學生們提供了一張暫時的課桌,但本該屬於他們的留學生活何時才能真正開始呢?
02
“國內留學”or休學
差異化的思考,不同的選擇
從高三下半學期上網課開始,侯博瀚已經幾乎一年沒有進過校園了。
這是他記憶中待在家裏最長的一段時間。他準備了一本筆記本,把每天要做的事情都詳細地列了出來。
以某天的日程舉例:
第一項是“time managerment(時間管理)”,因為最近要做的事情變多了,侯博瀚準備重新規劃一下自己的日程表。
第二個是“fill up some reflectios(寫反思)”,侯博瀚説自己有喜歡寫反思的習慣,而這天他的反思是關於飲食習慣和去某公司參觀。
然後,第三個是“reading(閲讀)”,這次侯博瀚給自己的閲讀任務是《公眾輿論》這本書。
2019年12月,博瀚收到了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化學專業的錄取通知,本來他應該在今年9月飛抵美國,開始自己的留學生活。
但因為疫情,一切都改變了。
從疫情暴發以來,部分國家改變了簽證政策,像博瀚這樣被取消或者延期簽證預約的狀況不在少數。
為此,也有同學冒着被感染的風險,入境第三方國家申請簽證。但雙邊隔離及等待面籤,至少需要花費一個月甚至更久的時間。
對博瀚來説,這是他不想付出的代價。
去不了美國,擺在博瀚面前的,只有兩個選項——休學,或者通過上網課的方式成為大一新生。
博瀚選擇了休學。
侯博瀚説,這個決定主要還是他自己做的。
“我挺看重大學第一年的,覺得第一年最好還是能夠跟校園多接觸,然後多參加一些學校社團活動,多交朋友。”
比較巧的是,侯博瀚的想法和父母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們也希望他先休學一段時間。
不過,父母主要是覺得上網課學費花得不太值,也不能保證教學質量。另外,日夜顛倒的作息可能會影響孩子的身體健康,這也是侯博瀚父母十分在意的一點。
侯博瀚就讀的是某所公立中學的國際部,今年準備出國留學的應屆畢業生有220多人,像他這樣選擇休學的有30人,其他大多數同學都是以網課的方式開始了自己的大學生活。
婉琪就選擇了上網課,第一個學期她選了5門課程。
由於時差的關係,每週她需要拿出4個凌晨來上課,小組討論也幾乎都在晚上,而白天,她還有大量的作業和閲讀需要完成。
因為疫情原因,很多國外的大學都縮短了秋季學期的時長,婉琪原本18周的課程被壓縮到了13周。
課程的壓縮也讓大家真切地感到“時間緊,任務重”。
前段時間,婉琪考完了期中考試的最後一門數學,她的考試安排特別密集,接下來又該繼續準備期末考試了。
婉琪説,她曾經在休學和上網課之間猶豫過,但最終還是選擇了上網課。
婉琪表示,如果選擇了Gap Year(間隔年),那這一年自己就完全是獨立的狀態了,需要獨自去做很多決定,對自己承擔更多的責任。
但她還是會擔心,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就是指突然在高中結束的這個階段,完全地安排我自己一年的這樣一個生活。”
無論是網課,還是休學,無論是在自習室和更多的留學生報團取暖,還是選擇獨自度過漫長的“網課時光”,無法走進真實的課堂,身邊沒有老師、同學,當一切需要獨自面對,他們的困惑也是共同的。
03
沒有讀大學的感覺?
特殊“留學”經歷值得被記錄
李俊峯,美國得州大學電影專業的大一新生,也是選擇在國內以上網課方式學習的留學生。
這個學期,他選修了3門課程,每週一和週三上課,共12個小時。
沒有真正進入到大學校園裏,李俊峯覺得,自己沒有“在讀大學的感覺”。但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有了更多的機會去做別的事情。
於是,李俊峯希望能通過這個機會拍攝一些短視頻,自己和朋友們正在經歷的特殊的“留學”生活。
其實,今年年初李俊峯已經做過類似的嘗試。
他讓每個同學錄了一段話,自己則給他們提了幾個問題,比如“疫情給你帶來的變化是什麼”,“你有沒有什麼願望是在疫情之後想實現的?”
那個時候大家預測得還比較樂觀,紛紛猜測輿情可能四、五月份就結束了,到時候就可以回去上學了。
俊峯就讀的中學是北京的一所國際學校,從初二開始,他就加入了校園電視台。
校園電視台裏面積不大的演播室是俊峯以前常去的地方,也是因為這段經歷,他申請大學時選擇了電影專業。
不過,因為疫情的關係,李俊峯目前還沒有接觸到更大更好的演播室的機會,他現在在準備拍攝的東西,也是希望能多少彌補這方面的遺憾。
俊峯現在每天要花很多時間去跟各種留學生朋友聊天,為他要拍的視頻蒐集素材。但什麼時候正式開機,他還沒有確定。
04
校園卡
家裏“唯一”和大學相關的物件
洛杉磯時間的晚上7時,北京時間上午10時,婉琪準備上線了,今天她參加的不是正式網課,而是南加州大學中國留學生社團組織的一次活動。
通過視頻會議軟件,學生導師會為新加入的社團成員解答職業規劃方面的疑問。
婉琪的社團活動導師是商業管理專業大四學生,目前在洛杉磯上網課。
因為不想錯過實習,今年對方一直留在美國,也因此拿到了明年正式入職的機會。
沒有開學典禮,也沒有進入過校園,書櫃裏的校園卡是唯一能證明婉琪大學生身份的物件。
所以,特殊時期賦予了校園卡格外寶貴的意義,婉琪印象特別深刻,之前還跟教授開玩笑,“我有可能是南加大唯一一個從來沒有去過南加大校園,但是最後拿到畢業證的學生。”
和其他大多數同學不同,婉琪四年的本科會在三個國家分別完成。如果一整年都在國內上網課,她很有可能錯過在美國學習的機會。
而現在她對於南加州大學校園的概念,只能全部來自迎新活動時的在線直播和學校官網上的照片。
對於婉琪而言,這一年,自己缺失了在不一樣的環境裏,從零開始去建立自己各方面的關係,包括慢慢去適應大學生活,去適應當地文化的過程。
她認為,這種過程的缺失會導致自己失去鍛鍊一些能力的機會,是自己最為遺憾的。
同樣是無法出國,無法感受真實的大學生活,但俊峯的態度卻和婉琪不太一樣。
俊峯的課不像婉琪安排得那麼密集,他得留出很多時間來和朋友們討論視頻的製作。
李俊峯説,在出國之前他曾一度覺得,出國之後一定要積極表達自己的觀點,讓外國人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中國面孔,而在經歷了網課之後,自己才理解了大家為什麼不願意表達。
俊峯原本對留學生活的期待是:能有機會認識更多來自不同國家的朋友。
但現在,面對着屏幕上一張張剛剛認識的面孔,沒有辦法順暢地溝通,他覺得自己和他們相隔的不僅僅是14000公里的距離。
選擇了上網課的俊峯和婉琪,正在努力適應他們原本想像之外的大一生活。
而和他們相比,這一年,面臨畢業季的同學,壓力則更加巨大。
疫情又給他們留下了怎樣的痕跡?他們會重新規劃自己的未來嗎?
05
畢業禮
一台電腦,在線直播開香檳
單嗣平正在倫敦大學學院攻讀歷史專業的博士學位。因為身體原因,他不得不在3月初提前回國。
然而,就在回到北京兩週之後,他突然收到一封郵件,宣佈學校暫時關閉。
那個時候,單嗣平正準備自己的畢業論文。
他原本的計劃是回到國內治病,同時完成論文的最後部分,隨後等待2021年2月的答辯,明年夏天前,他就可以拿到博士學位,開始工作。
當時單嗣訂的機票是6月15日回英國,“本來是打算,差不多那時候論文寫完了,然後剩下三個月再改改,9月15日正式提交。”
疫情的發展出乎所有人意料,隨着學校的關閉,單嗣平的計劃也徹底被打亂,無法回到英國,無法去圖書館查閲資料,為了繼續完成論文,他只能求助還在英國的同學們。
隨後,11箱書用了四周時間從倫敦寄到了北京,單嗣平才得以順利將論文工作繼續下去。
王一婷,是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2020屆本科畢業生,同時也是耶魯大學2020級的研一學生,目前她在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以國際交換生的身份學習。
大學畢業典禮時,王一婷住在朋友家,大家做了豐盛的菜放在桌子上,然後開了瓶香檳,放了一台電腦,特別有儀式感地戴着學士帽,坐在那裏看畢業直播。
王一婷説,“我們是最寂寞的一屆學生。”
雖然別的畢業生都會這麼安慰她,“我們都沒有這個機會的”。但是每當自己反問一句,“你想有這個機會嗎?”
他們説不想有。
06
實習、工作、生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節奏
王一婷剛剛步入新學校和新的的階段,也還有時間去享受自己的愛好,但像單嗣平這樣的畢業生已經不得不面對找工作的壓力。
剛剛參加完考試的婉琪,時間上更寬鬆了,她報了一個街舞私教班,學舞的費用是她自己帶英文家教賺的。
她説,如果沒有這次疫情,她可能永遠沒有時間來完成小時候的這個夢想。
婉琪從高中開始就覺得,自己其實已經被捲入一種非常快的節奏裏面。
“我們其實是一直在被卷着走的,如果不去加入或者適應這個節奏,你就是被拋棄的那個人。”
她覺得,這一次疫情其實給了自己一個非常好的反思時間。就好像給這個世界按了一個暫停鍵一樣。
隨着冬天的到來,這個學期即將結束,婉琪、博瀚和采衣準備把自習室暫停一段時間。為了紀念這段特別的生活,博瀚寫了這首標題叫《純潔》的詩。
一面海
一葉迷途的船
什麼比一年更長
一個人在船上讀一本書
從大海回到陸地
忘記魚骨和海草
他有整個城市的圖書館
——《純潔》侯博瀚
我知道你在看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