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24年2月,波斯的蘇薩,在一座仿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宮殿營造的巨大帳篷內,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
這是一場集體婚禮,參與其中的共有80對新人。新郎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體格結實但是身材矮小、有着一頭耀眼金髮的白皙男子,他的眼睛一隻是藍色的,一隻是黑色的,而此刻,他正用這樣的一雙眼睛巡視着現場的每一位男性。
他就是來自希臘馬其頓,已經32歲的國王亞歷山大三世,後世的人常常尊稱他為亞歷山大大帝。
婚禮上的其他新郎全部都是從希臘就一直跟隨着亞歷山大的軍官和大臣。而新娘無一例外都是來自波斯的貴族家庭。
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婚禮,策劃者正是新郎之一的亞歷山大大帝,他希望通過這場跨界的婚禮,打破東西方人相互敵視的樊籬,以幫助他實現建立一個多民族融合的龐大帝國。
這次婚禮,他娶了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兩位公主,大流士三世的女兒斯塔泰拉和她的堂姐妹。亞歷山大的好友赫斐斯申則是娶了大流士的另一個女兒,他屬下的另一位將軍塞琉古娶的是巴克特里亞地區的貴族,斯皮塔米尼亞斯的女兒阿帕瑪公主。
婚禮按照東方的儀式進行:新郎們都按順序坐好,一起祝酒後,新娘們款款而來,分別坐到各自的伴侶身邊,最後新郎握着新娘的手親吻。
婚禮在歡聲笑語中結束,只是亞歷山大大帝沒有想到,第二年的6月,他的生命就匆匆劃上了休止符。
死後不久,他所創立的帝國就分崩離析,而亞歷山大的親人們在爭權奪利的混戰中一個接一個地死於非命,直到他的整個家族都毀滅了。一個專制的君主國,沒有繼承人,分裂和崩潰都是必然的。
亞歷山大死後不久,他的第一個妻子羅克珊娜就把他在蘇薩集體婚禮上所娶回家的斯塔泰拉公主殘忍殺死了,而這場婚禮上牽手的其他夫妻也紛紛吃起了散夥飯。
事實證明,女性的嫉妒心並不會因為共同伴侶的死亡而消弭於無形;波斯人和希臘人之間的隔閡也不可能因一場婚禮就輕易打破。
動盪過後,我們在這場如同鬧劇般的集體婚禮中發現了一對碩果僅存的夫妻,他們就是塞琉古將軍和他的妻子阿帕瑪。
01
公元前321年,馬其頓帝國分裂,亞歷山大手下的將領分別割據了帝國的各個行省。安提柯成為馬其頓的攝政,托勒密成為埃及的總督,塞琉古成為巴比倫的總督,利西馬庫斯佔領了色雷斯,這些人被稱為亞歷山大的繼業者。
公元前305年,塞琉古在巴比倫稱王,建立塞琉古王國,其領地範圍從東美索不達米亞一直到西印度的大片地區。
作為外族人,統治這龐大的帝國,相對的妥協是必須的,比如統治埃及的托勒密家族從此就沿着血親婚姻的這條康莊小道一路走到了黑。塞琉古選擇的則是用自己的婚姻向臣民們示好。因此我們感嘆塞琉古對婚姻的忠貞,還不如感嘆他決策的明智。
阿帕瑪的確爭氣,在他們婚禮當年,就給塞琉古生下了一位繼承人,塞琉古為了鞏固統治,給自己家族的血統戴上了波斯化的帽子。
亞歷山大大帝生前為了維護個人的絕對權威,有意壓制將領們的權力,但是他去世之後,這些人為了爭奪第一名的寶座而大打出手,昔日同一個戰壕裏互為後背的戰友們、同一場婚禮上把酒言歡的新郎們,此時卻是兵戈相見,從陸地打到海上,再從海上打回到陸地。
公元前301年,塞琉古和利西馬庫斯的聯軍在小亞細亞的伊普蘇斯與安提柯和德米特里父子倆短兵相接,結果,安提柯一世戰死,德米特里逃走,塞琉古把勢力擴展到敍利亞和巴勒斯坦。
正當德米特里為自己帝國的未來感到焦灼不安之時,塞琉古卻向他主動伸出了橄欖枝。
02
也許是歷史學家們的疏忽,我們並不清楚塞琉古的妻子阿帕瑪死於哪一年,因何而死,我們只知道生於公元前358年的塞琉古成為了一名鰥夫。
他的兒子安條克也已成年,58歲的老男人,雖然失去了配偶,但是在家帶帶孫子,侍弄一下花草也算一件美談。再不濟,帶着他用女兒的婚姻從孔雀帝國換回的400頭戰象出去和人約個架也可以消耗體內多餘的精力。可是這位老大爺,卻將目光鎖定在一位17歲的少女身上。
這位少女名叫斯特拉託妮絲,她是德米特里的女兒,同時她也是馬其頓最美麗的姑娘。
正如英國首相帕麥斯頓勳爵説的:“我們沒有永遠的盟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前不久兩位在戰場上恨不得將對方打出屎來的男人,現在卻不停地互相拋起了媚眼。
公元前300年,接到塞琉古發來的信息,德米特里迫不及待地帶着女兒登上艦船,駛向了敍利亞。此時的塞琉古正在羅蘇斯海岸邊焦急地等待着岳父大人和自己的準新娘。
因為局勢變化得有些出乎塞琉古的意料,自己的盟友利西馬庫斯竟然和托勒密“狼狽為奸”起來,為了鞏固兩國之間脆弱的聯盟,托勒密還將自己的兩個女兒分別嫁給了利西馬庫斯父子倆人。
被邊緣化了的塞琉古也許有些後悔,嗔怪自己為什麼沒有早對托勒密的女兒“下手”。他多番考慮過後,決定將自己的婚姻也賣個好價錢。
在羅蘇斯海岸登岸後,德米特里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塞琉古在營地的御帳裏舉行了接風宴,他們徹夜不眠,促膝長談,連護衞人員都被他們一一遣散。
為了表示自己的慎重,塞琉古決定舉辦一場隆重的婚禮,在這個婚禮上,父親德米特里將自己牽着的斯特拉託妮絲的小手交到了塞琉古的手中。
儘管這對夫妻的年齡相差很大,但是他們相處得似乎還不錯,四年後,斯特拉託妮絲還生下了一個名叫菲拉的女兒。
然而已經是人妻及人母的斯特拉託妮絲卻成為一位年輕人的夢中情人,這位年輕人正是她的繼子安條克。
不知從何時起,安條克的心淪陷了。他知道自己對年輕繼母的覬覦是違反倫常的,但是他已經無法從這個泥潭中拔出自己的雙腳。
年紀輕輕的安條克明明知道自己的感情是錯誤的,還整天地長吁短嘆,甚至痛哭失聲。就這樣他逐漸地憔悴下去,最終他將自己作到了病牀上。
眼看着安條克就要將自己作死,一位解鈴人適時地出現了。
03
皇家醫生伊拉西斯特拉都斯一直都在照顧着這個病人,醫生很快發現安條克的病因源自愛情,他猜測不出患者單相思的對象是哪位姑娘,於是就盡責地全天陪伴在安條克的病牀前。
每當有女性前來探視自己的患者,他就仔細觀察安條克的神色。不久他就發現,每當斯特拉託妮絲出現時,安條克都有反常的表現:説話的聲音因顫抖而變得口吃;臉上因羞澀而泛起了潮紅;眼睛因激動而充盈了淚光;皮膚不停地出汗、脈搏跳動失常,甚至有時候患者還會陷入混亂和恍惚的狀態,臉色更是白中透着青。
伊拉西斯特拉都斯根據這些症狀推測出安條克的暗戀對象是斯特拉託妮絲,這讓醫生極為躊躇,醫生(改:他)感到難以啓齒的是,如何讓塞琉古瞭解兒子患病的起因。醫生認為,想要徹底治癒安條克,只有滿足患者的心願才是上方。
一次,塞琉古又將伊拉西斯特拉都斯召去詢問兒子的病情,醫生告訴這位憂心的父親:您的兒子患了相思病,因為他的愛情得不到滿足,所以他不可能痊癒。
塞琉古聽到醫生的回答感到吃驚,追問道:“你為什麼説這個病治不好?”伊拉西斯特拉都斯囁嚅了半天,才開口説:“其實,您的兒子愛上了我的妻子。”
塞琉古盯着這個糟老頭子看了半天,他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的兒子“口味”如此奇特,不過想到兒子的健康,他咬了咬牙,説道:“你是我真正的朋友,為什麼要拒絕奉獻你的妻子,以挽救我的兒子呢?你知道的,他可是我唯一的繼承人。”
伊拉西斯特拉都斯突然開口:“如果他愛上的是您的妻子斯特拉託妮絲呢?您的態度也會像您要求我做到的一樣嗎?”
塞琉古緊緊握住醫生的雙手,嘶啞着嗓子道:“我的朋友,為了安條克的性命,不要説斯特拉託妮絲,就是要我放棄我的帝國,我也是甘之如飴的呀。”
兩個人不禁淚如雨下,伊拉西斯特拉都斯為塞琉古如山般的父愛而感動不已,顫聲説道:“安條克已經不需要我這個老朽了,對於他而言,你才是他的良藥啊!”
看來安條克即將迎來自己的春天,只是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去詢問一下這一事件中的另一個當事人——女主角斯特拉託妮絲的意見。
第二天,塞琉古就召開了全民大會,在會上,他宣佈了自己的決定:安條克將成為上亞細亞各行省的國王,斯特拉託妮絲將成為兒子的王后,倆人即刻將會舉行結婚大典。
他還補充説道,如果斯特拉託妮絲拒絕接受命運的安排,希望所有的朋友要盡最大的努力促使她明白,這種結合是有利於國家和民眾的。
據稱,正是這通説辭讓斯特拉託妮絲飲下了這杯苦酒。只是她可能沒有想到,遠在馬其頓重新獲得國王權杖的父親,卻為這個消息和眾人們一起浮了一大白。
04
德米特里並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他一直在計劃着討伐亞洲,據説,他為此建造了500艘艦船,試圖還原亞歷山大創造的奇蹟。他認為女兒地位的鞏固會讓塞琉古這個對手對自己有所忌憚。
只是這一次他想錯了,得到消息的另外三位繼業者在短時間內又一次結盟。於是戰火再次在希臘的土地上燃燒起來。
德米特里非常不幸,先是遭遇了軍隊的背叛,後來受到瘟疫和饑饉的侵襲,此時他的妻子菲拉(斯特拉託妮絲的母親)因預見到失敗後自己的悲慘結局,而飲鳩自盡。
公元前285年,無奈的他只好被迫派人捎話給塞琉古,希望這位親戚可以放自己一條生路。
但是塞琉古拒絕了他的主動示好,德米特里在困境中又掙扎了四十多天,只好向塞琉古舉起了白旗。
斯特拉託妮絲的哥哥安提柯二世聽説父親被俘感到非常傷心,於是寫信給塞琉古乞求用國土換回自己的父親,如果對方覺得砝碼不夠,安提柯又提出自己可以代替父親成為人質。
最後,斯特拉託妮絲也站了出來替自己的父親求情,但是塞琉古依然將自己的這個對手軟禁在克森尼斯一處秘密監獄中,三年後,54歲的德米特里死在了那裏。
從此史料中再沒有出現斯特拉託妮絲的身影,我們只是從安條克及她的子女的故事中知道,她除了給塞琉古育下一女外,還為安條克一世生育了5個子女。
斯特拉託妮絲就象一個隱身人一樣在王宮的高牆之下苟延殘喘。公元前268年,就在父親走了15年之後,她靜悄悄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斯特拉託妮絲尷尬及悲哀的一生本來埋在歷史的塵埃裏不為人知,但是公元1世紀,羅馬帝國時代的希臘籍歷史學家普魯塔克,在《比較列傳》(中文譯名《希臘羅馬名人傳》)中用自己細膩的筆觸將這段塵封的歷史記錄下來。
後來許多藝術家以這個故事為藍本,進行了油畫創作,據好事者統計,涉及這個故事的作品就有三十多幅。
幾乎所有藝術家們都在竭力地渲染痴情的安條克和嬌豔的斯特拉託妮絲之間暗生的情愫,彷彿只有這樣表現才能讓自己的作品直達人心。
19世紀法國著名的女作家喬治·桑在觀賞了法國新古典主義畫家安格爾於1840年創作的油畫《安條克與斯特拉託尼絲》之後,不無譏諷地評價道:“畫面再迷人也掩飾不了這段故事的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