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燈:我的二本學生,畢業後都去哪兒了?|正午

  編者按:又到畢業的季節,今年的就業形勢更為嚴峻。是學校背景還是個人特質決定了一個人的職場生涯?人們眾説紛紜。985 廢物、小鎮做題家等名詞,反映着許多年輕人的迷茫和自嘲。

  黃燈在廣東F學院教了十多年文學類課程,她發現,自己教過的學生多達四千多名。這些年和學生大量的瑣碎的交往,以及對他們畢業後的跟蹤,讓黃燈意識到,二本院校學生的經歷,其實折射了中國普通年輕人的狀況以及最常見的一些成長路徑。

  和學霸們“一線城市、高知父母、國際視野”不同,她教的學生大多出身平凡,來自不知名的鄉村,從毫不起眼的城鎮走出,身後有一個打工的母親或一個下崗的父親,以及一排排尚未成人的兄弟姐妹。務農、養殖、屠宰、流動於建築工地,或在大街小巷做點小生意,是他們父母常見的謀生方式。他們可能是村裏的第一個大學生,是寂寥村莊的最亮光芒和希望。來到繁華的都市後,他們對改變命運的高考充滿了感激,並對未來小心翼翼、躍躍欲試。

  根據她的觀察,不同級別的大學,學生的去向對應着不同的城市和層級。頂級大學對應的是全球最好的城市,重點大學對應的是一線城市、省會城市,一般大學對應的是中小城市、鄉鎮甚至鄉村。在當下的社會格局中,任何羣體若要跨越不屬於自己的城市和階層,需經歷怎樣的內心風暴和艱難險阻,只有當事者知道。

  她想起給他們上過的“外國文學史”。在二棟五樓的教室,迴盪着一羣大一新生對《紅與黑》於連的命運總結:“於連是同社會奮戰的不幸的人。”“於連是受壓迫的小資產階級青年的典型形象,是資產階級個人奮鬥的典型。”她沒有想到,這些遙遠時空的故事,竟會如此貼近學生的感受。

  以下文字摘自她即將出版的新書《我的二本學生》之“四任班長”,已獲作者授權。

黃燈:我的二本學生,畢業後都去哪兒了?|正午
  文 | 黃燈

  從大一到大四,班上一共選舉產生了四任班長。讓我驚訝的是,儘管人數不到三成,但選出來的班長竟然都是男生。

  曾剛是第一任班長,畢業以後就進入了一家銀行;王國偉是第二任班長,在銀行工作一年後,考上了公務員,現在四會監獄辦公室當文員;吳志勇是第三任班長,沒有考研、考公務員,也沒有進入銀行,輾轉了很多單位,現和哥哥在天河區開了一家飲食店;石磊是最後一任班長,畢業以後,在廣州居留多年,在諸多單位輾轉後,最後決定考公務員,現在梅州國税局上班。回過頭看,四位班長畢業以後的選擇和現在的處境,實際上代表了十年前二本院校大學畢業生所面臨的機遇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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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剛的特點是適應社會的能力強,很早認同社會的一些現實規則,在校讀書期間,就和老師的關係極為親密。從個人素養看,儘管筆頭能力比不上隨後的兩任班長王國偉、吳志勇,但他口頭表達能力強,也願意和人交往,懂得怎樣和別人處理關係。畢業以後,他選擇了一家銀行,很快就進入了較好的工作狀態,也很快成家立業,在廣州買房立足。他屬於最能適應現實的年輕羣體,往往也能最快、最直接地獲得較多的發展資源和現實利益。

  和曾剛比起來,石磊的成長路徑頗為不同。石磊在大四那年選為班長,也是062111班最後一任班長。他出生於潮州市,是家裏的獨生子,父親經營一家攝影店,母親為家庭主婦。石磊家屬於廣東常見的城市出生、自主經營的市民家庭。因為從小衣食無憂,他一直懵懵懂懂,直到大四那年才意識到要畢業了,需要找一份工作。而班上大部分同學在大一、大二就給自己做了可靠的職業規劃。

  因為事前沒有太多的準備,而他學業上的唯一優勢又是英語,大學畢業後,他錯過了含金量頗高的秋招和春招,最後進入了廣州遍佈街頭的各類培訓機構。“四年之內換了六家單位,大一點的機構,諸如新東方又進不去。”

  離開學生宿舍後,他一直住在龍洞的迎福公寓,在學校附近逗留了一千多天,並且依舊履行着一個班長的職責。幾年來,班上來來往往到廣州的同學,都以他租住的房子為據點。

  畢業後折騰的四年,在石磊看來,是他人生的低谷期。2014年,他突然意識到,若再這樣下去,他的人生看不到任何確定的希望。廣州待不下,家鄉潮州那個古老卻沉悶的城市,除非學經濟或管理專業還有點就業機會,別的專業,幾乎沒有太多發展空間。擺在面前的選擇逐漸明朗:只有一條路,回家考公務員。他非常認真地備考,僅僅複習了一個月,幸運地考到了梅州國税局。

  毫無疑問,這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儘管一次過關純屬偶然,但這次偶然卻給他的人生帶來了確定。他很快結婚,父母一輩子打點攝影店,最大的意義就是在兒子成家時,心安理得地拿出所有積蓄,給兒子的新房當首付。結婚不久,他很快就有了孩子,儘管他將每月的日子描述為“信用卡先還兩三千,然後支付寶、螞蟻花唄再還兩三千,房子供兩三千”,但以前的迷惑煙消雲散,不明朗的前途突然清晰。因為有英語特長,日子安定後,他念在職研究生的計劃,已經成了小家庭的共識,並被提上日程。

  大學畢業時,他並不喜歡體制。他曾經為了迎合父親的心願,回到家鄉參加公務員的裸考,但他故意不做任何準備,隨隨便便地應付,不過是以一種明朗的結果,給自己一個留在廣州的理由。而廣州四年的輾轉,僅僅一個二本院校的文憑,並沒給他掙得一席之地。獨生子女揹負的傳統責任,讓他意識到確定的人生軌跡對父母的重要意義。説到底,還是回家考公務員,讓他並不堅挺的大學文憑獲得了飽滿的汁液,成為支撐他此後人生的堅實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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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第三任班長,吳志勇的人生選擇和石磊有幾年完全重合,他們甚至在畢業後,共同居住在迎福公寓多年。志勇性格沉靜,但不屬於那種本分的人,在校唸書期間,有一段時間不願意上課,曾是輔導員頭疼的角色。因為同學信任,被選為班長後,他立即毫無怨言地承擔起了班上的事務。

  畢業後,他和很多同學不同,沒有選擇進入銀行,而是堅持進了一家社工機構,在NGO組織中任職,儘管收入極低,還是堅持了三年多。考慮到他家庭的經濟狀況和他這個年齡所面臨的實際壓力,2010年左右,通過朋友的介紹,我竭力推薦他進入珠三角一個經濟發展不錯城市的公安局。他聽從建議,辭掉了社工機構的工作,但沒想到僅僅在公安局待了不到十天,就斷然辭職,還是回到了社工機構,並堅持了很長時間。

  細數他畢業以後的職業,做過網店,在網上賣過時裝,後來還曾加入一個美容機構,專做文繡行業的培訓師。他的朋友圈會有一些與自己職業相關的內容,但憑對他的瞭解,我知道,很多場合他不會喜歡。在最近的一次電話聊天中,我得知他已放棄了文繡項目。他和我談起文繡行業時説:“都是套路,都是包裝。成本只要二三十元的項目,可以包裝為成千上萬,甚至上百萬的項目。美容搭配玄學,諸如文眉,一定要和人的運勢聯繫,這樣,上鈎的人就會很多。”

  畢業多年,他性格中的敏感、自尊還是如此顯眼,沒有被生活打磨得哪怕圓滑一點點。但生活還得繼續,尤其在結婚生子以後,看得見的壓力和開支,已成為他每天睜開眼就能感受到的現實。經過八九年的摸爬滾打,他深切體會到人必須首先活着、必須為生存打拼的殘酷律令。想起在社工機構的多年生活,他不後悔,卻覺得遙遠而不真實。

  因為畢業的時間過於久遠,對志勇而言,像石磊一樣回到家鄉,通過公務員考試進入體制尋找穩定,已變得不太可能。骨子裏,他也不喜歡這種生活,哪怕處於現實的一地雞毛中,這種僵化的穩定,依然激不起他內心半點渴望。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他和在外打工多年的哥哥,合夥開了一家飲食店。飲食店的工作極為繁忙,利潤也不豐厚,處在“不請人忙不過來,請人就沒有任何利潤”的境地。很多時候,他必須親自上陣,和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快遞小哥一樣,為完成網絡和電話訂單,將外賣送到一個和他境況可能差不多的人手中。

  志勇出生在粵西北的一個普通山村,家境不太好,畢業八年後,“上有老下有小”的具體擔子,終於沉沉地壓在了一個男人的肩頭。孩子已經兩歲九個月,父母年齡已大,一家人的生活,就靠共同守着的這家店。電話中,他和我説的一句話讓人印象深刻:“生活已被控制,生活已被金錢控制。”他和石磊的不同在於,他知道自己不喜歡什麼,便不會去嘗試那些東西,貧瘠山村給予他的倔強,讓他在進入喧囂的城市後,依然在個體的人格中保留了一份堅守。他始終難以對生活做出真正的妥協,而這種不妥協的結局,落實到個體的生存上,便是看得見的漂泊和彌散到下一代身上的與他人確定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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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較而言,王國偉的經歷和成長,代表了典型的農家子弟的成長路徑。

  他性格靦腆,不愛多言,黝黑的臉龐,看起來非常樸實。剛進校的時候,他和其他農村來的孩子一樣,不是特別擅長和老師打交道,也不懂得去刻意經營人際關係。2006年10月18日,我在學校值班,在和學生聊天的過程中,意外得知國偉曾寫過幾十萬字的武俠小説,這讓我頗為驚訝。軍訓過後,他們的學習逐漸步入正軌,在隨後的新生作文訓練中,我發現他的武俠小説創作,已經有了較高的起點。後來才得知,因為痴迷寫小説,他第一次高考失敗,復讀一年後,才考上廣東F學院。他曾提到自己的寫作動機:“在讀過了金庸所有作品後,隨着年紀慢慢增長,所讀的小説越來越多,其情節越來越不能滿足我的慾望,於是,便萌生了自己創作的想法。”

  儘管我不會評價武俠小説,但從他的文筆中,可以感知到良好的文字根基。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真正被興趣吸引的人,是一個有目標和夢想的人,這在我教過的幾千名學生中,鳳毛麟角,難以尋覓。

  王國偉出生在廣東四會一個叫鄧村的地方。那裏環境優美,“青山若黛、綠水如碧”。祖輩以種田為生,到爺爺那一代,開始做一些小買賣,此後父親一直延續爺爺的路子。父親高中畢業,除了種田,在孩子還未出生時,曾經向信用社貸款,經營起一家土製的磚瓦廠,但沒過幾年,因經營不善,磚瓦廠倒閉。此後,他重拾鄧村的古老手藝,經營了一家古法造紙的小作坊。在國偉的講述裏,父親和一般的農民不一樣,他不安分,動手能力極強,也願意嘗試各種營生,除了種田和造紙外,還會養殖、電工、泥瓦、針織……其中的收益,都用來供他和妹妹讀書。

  1995年,為了孩子的前途,父親斥資在四會市區購買了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這成為國偉求學過程中的重要轉折點。儘管在鄉村唸書的時候,他有更快樂的童年,放學回家可以幹農活、玩耍,到了晚上才花一個小時左右去複習功課,根本感受不到學習的壓力。

  而進入市區後,他猛然感到學習壓力倍增,不但作業多了很多,同學之間的競爭壓力也加劇。突然的變化,讓他無所適從,更何況還要忍受和父母的分離,他曾經哭着求父親讓他重回鄉下唸書,但理智的父親,一眼就看到了城市和鄉村教育資源的差距。父母堅守鄉下的作坊和田地,為了兩個孩子的教育費用起早摸黑,將兄妹倆交給奶奶在城裏照顧,這種選擇,恰恰和內地外出打工農民的選擇相反。國偉始終記得,讓孩子走出窮鄉僻壤,是小學尚未畢業的母親一生最大的心願。

  因為國偉的寫作熱情和天賦,這麼多年來,他是我唯一期盼能夠繼續深造念研究生的學生,我知道他一旦走向社會,必然會被現實和工作絆住。

  有意思的是,他到大學後,相比高中寫作的狂熱,彷彿多了一份冷靜。國偉性格中的務實,在大學的平凡日常中顯露無遺。目睹了父母在生活中的掙扎,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大學畢業以後的首要任務,不是堅持武俠夢,而是解決生存。“夢想,每個人都應該擁有,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實現。我在大學期間,就知道自己不能把夢想照進現實,至少短期內不可以。我很清楚地認識到,大學畢業後,我的首要任務是要解決我和家人的生活問題。”

  他很順利地找到了一份銀行的工作,為了攬儲,為了順利度過12月31號“銀行從業者的解難日”,他不得不過上陪酒應酬的生活。他不愛應酬,但必須應酬,到了年底,為了完成任務,“天天喝,天天醉,睡醒第二天再喝”。銀行的工作僅僅堅持了一年,儘管收入不錯,畢業第二年,他毅然參加了全省公務員考試,成為四會監獄的一名獄警。

  他的務實,幫助他再一次成功實現了轉型,之所以報考這個單位,主要是因為它招錄人數比較多,容易考。儘管因為環境的變化,這份工作比之銀行風險要大,但他身心卻獲得了更多自由。“在這裏,我不用為了取悦別人而把自己打扮成另一個人,至少不用去應酬。更重要的是,這裏的工資更穩定些,並且能夠給我更多的時間去思考我的未來該向哪個方向前進。”

  和石磊一樣,他一旦進入體制,工作穩定下來後,很快就結婚生子,並立即在四會買房買車。他高中時代的狂熱夢想是武俠小説,併為此練就了良好的文筆,但他大學並沒有沿着高中的夢想前進,而是通過大學的橋樑,獲得了進入體制的起點和機會。對一個農家孩子而言,進入體制獲得穩定工作,比之虛無縹緲的作家夢,顯然更能讓父母儘早挺直被生活壓彎多年的腰。

  儘管國偉認為,“夢想離我漸漸遠去,生活如同一個複雜的課題,要我們用一輩子去研究”,但在讀書改變命運的故事中,王國偉是不動聲色的一個,也是最為真實的一員。

  四任班長,從出身而言,都是普通家庭的孩子,沒有一個家境特別優越,也沒有一個孩子在大學畢業後,得到過家庭的庇護和資源。對曾剛、石磊和王國偉而言,他們之所以能在社會立足,並順利過上讓父輩放心、安心的穩定生活,要麼是早早認清了現實的規則,順着社會去經營生活,要麼是經過現實的碰壁後,終於認清進入體制的優勢,選擇畢業後回爐考公務員。

  唯獨志勇,客觀而言,從各方面的綜合條件講,四任班長中,他算得上佼佼者,但他畢業以後的九年經歷卻證明,現實留給他這樣一個普通的農村年輕人堅守夢想的空間,是狹窄而擁擠的。他內心不願屈從一條常見的個人成功路徑,但現實中,他還是不得不聽從父輩的召喚,結婚生子,選擇一種最為常規的活法。但這條常規的通道,在他放棄“考公”、考研之後,志勇猛然發現,他並沒有太多的選擇。

  ——完——

  黃燈,女,湖南汨羅人,學者,作家。現任教深圳職業技術學院。曾寫作《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引發2016年全國鄉村話題大討論,著有《大地上的親人》。《我的二本學生》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近期出版。

  題圖,2018年11月,廣州珠三角高校畢業生招聘大會。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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