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温度的視覺:父親的遠征 2015.8.14日

  邵墅凱的父親邵繼舜,1920年出生在浙江省義烏市大陳鎮馬畈村。1940年,國民革命軍第五軍到義烏來招兵,數千人報名,後來包括邵繼舜在內的700多人被錄取。離開家鄉的時候,父母以及鄉親們在村口揮淚與這批年輕的義烏子弟告別,這一別成了大多數戰士與故鄉親人的永別。

 

  離邵墅凱家不遠,有個用大理石和水泥搭起的老房子,這是抗戰時期英國駐華領事館。邵墅凱説,小時候他們常去玩,長大後才知道,牆面上的坑洞就是遠征軍攻打騰衝時留下的槍眼。父親隨部隊轉戰大半個中國與日軍作戰。1942年3月,作為遠征軍的一員,邵繼舜進入緬甸作戰。

 

  “小時候,我們一家走在騰衝的街頭,總會感受到鄰居們的指指點點。我們兄弟倆很早就不能上學了。這一切都源於,我們有一個‘美蔣特務’的父親。”邵墅凱説,“關於父親抗戰的東西,很多都在那個年代燒燬了,只留下了幾張老的全家福。”

 

  父親邵繼舜於2013年12月在騰衝病逝。雖然父親活着時,一家人一直生活在一起。但邵墅凱説:“父親平時不愛説話,而我忙於生計,也難得有空理他。我對自己父親並不怎麼了解。”父親安葬在騰衝郊外的一片公墓中,在墓碑前,邵墅凱沉默很久,突然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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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離逝後,邵墅凱常常會在騰衝尋找還活着的老兵,聽他們述説自己的過去。老兵張體留的家離公墓不遠。張體留1925年出生在四川眉山,是中國遠征軍第20集團軍54軍預二師六團一營一連三班班長。參加過高黎貢山戰役、來鳳山戰役、騰衝城收復戰、龍陵戰役。

 

  張體留老人的老伴早些年已經過逝,現在一個人生活,老人家早已把自己的相片放大,和老伴的遺相掛在一起。他説,自己歲數大了,怕突然去逝沒人幫他處理後事。邵墅凱要走了,張體留堅持穿戴整齊送他到路口,胸前的軍功章在中國西南邊陲的小鎮裏閃閃發光。

 

  父親留下的幾個筆記本,邵墅凱從來沒有去翻過,但多年後無意中一瞥,把邵墅凱吸引住了。“我在六庫遇到同村的叔叔邵根泰,當時他是四團馱載連副連長,我不敢冒然就叫,走到他面前看清了胸牌。我一叫,他也應了,我説我的名字,啊!好親近。這是火線上遇到親人。”

 

  邵墅凱根據筆記本里的描述,試着去當年發生過戰爭的戰場實地察看。在騰衝國殤墓園,邵墅凱找到了父親在筆記本里提到的叔叔,邵根泰的墓碑。邵墅凱回憶,父親説他是被機槍打死的,父親親眼看到叔叔倒在戰壕裏。打掃戰場時,是父親親手為叔叔整理遺容,埋入土中。

 

  邵墅凱找了幾位搞文史研究的人,想弄清楚筆記本里內容的真實性。專家告訴他,筆記本里記錄的就是他父親邵繼舜當年的親身經歷。邵墅凱遺憾在父親活着的時候,沒能好好去了解他。在筆記本里,邵墅凱看到了一個充滿了血性與英雄氣概的軍人,而不是他記憶中的沉默老者。

 

  父親去逝前,為了給他治病邵墅凱花了許多錢,至今還有債務要還。如今,他和妻子開了一間小旅社,艱難維生。這天,妻子在店門前理菜,邵墅凱猶豫了很久,走上前去和她商量:“我想去把爸爸走過的滇緬公路走一遍……”妻子笑了笑:“哦,你去吧!”

 

  隨後,邵墅凱向旅行社詢問辦理各種複雜的出國手續。邵墅凱買來地圖,在上面尋找到筆記本上提及的地名,然後再仔細地用筆將它們一一標示出。長這麼大,邵墅凱還從沒有過像這樣極其耐心地去琢磨一本書,也從沒有過這樣去研究一張地圖。

 

  緬甸內戰不斷,滇緬公路很多地段禁止外國人進入的。邵墅凱只能在畹町橋的這頭遙看對岸。他只能從瑞麗的另一個口岸進入緬甸。1942年1月緬甸戰役爆發。3月6日中國組建遠征軍,轄第5、第6、第66軍,共10萬餘人跨過畹町橋進入緬作戰。當年,父親隨大部隊從這裏進入緬甸。

 

  2015年5月18日,邵墅凱踏上去往密去那的列車。71年前的同一時期,邵墅凱的父親隨第5軍經歷了整個密支那戰役。戰役歷時近100天,最終中美聯合突擊隊以傷亡6000餘人的代價殲滅日軍3000餘人。密支那戰役的勝利,盟軍首獲滇緬戰場主動權,穩定了中國抗日大後方。

 

  一個月前,密支那剛剛發生了槍戰,政府軍和反政府軍的交火,空蕩蕩的村莊,空蕩蕩的檢查站。連續走10公里,見不到一個人,一地碎玻璃,還有牆上那些過去或者是不久前留下的槍眼。這些都讓在密支重走父親路的邵墅凱感到了戰爭的恐懼。

 

  馬路邊是揹着衝鋒槍和火箭筒的緬甸政府軍軍人,他們剛剛從前線撤下來休息。邵墅凱緊張地兩腿直哆嗦。他説,他真不敢想象,父親當年是如何面對那些槍林彈雨的日子。

 

  在密支那,邵墅凱看到一個小店都會進去買一些祭品。每到一處,留有遠征軍痕跡的地方,他都要貢一貢、拜一拜。

 

  這是位於密支那郊外唯一被保存下來的中國遠征軍和盟軍的忠魂碑。平日忠魂碑大門緊鎖,開門的鑰匙由附近一户緬族人保管,有人要來參觀或者祭拜時,再請他們來開門。密支那華人只能用這種方式來保護忠魂碑不被反華勢力破壞。在忠魂碑前,邵墅凱長跪不起,泣不成聲。

 

  在密支那,邵墅凱去拜訪了抗戰老兵李光鈿,他是密支那唯一健在的老兵,他的遠征軍經歷和父親很相似。李光鈿一直在強調:“我是中國人不是華僑,我是為國家賣過命的人。我沒有入緬甸國籍。”

 

  密支那街頭,有一座日軍18師團的招魂碑。邵墅凱在那兒站了很久很久。回來的路上,他就説了一句話“這東西得拆了它!”

 

  1942年4月,第一次遠征入緬作戰,因為盟軍配合不力,戰鬥失利,日軍切斷了遠征軍的歸國通道。遠征軍的將士們選擇了一條無比兇險的撤退之路——穿越一片叫做野人山的原始森林。遠征軍戰土們萬萬沒有想到,這片原始森林竟然是一個異常可怕的“綠色魔窟”!

 

  野人山,一場突來的大雨,把邵墅凱全身淋濕。當晚,他就發了一場燒。邵墅凱父親所在的第五軍5萬人越過野人山抵達印度時,只剩下3、4千人。整個中國遠征軍在第一次入緬作戰中犧牲了約1萬多人,卻有5萬人死在了野人山。一位美國二戰專家寫道:“每一百碼死了10到30個人”。

 

  一個當地土著人從窩棚裏冒出頭告訴我們,前面已經沒有路可走了。父親在筆記裏寫到:“我們試圖向野人山靠近。一起的另兩個戰友,先後被部落當地人殺害。”二戰史專家戈叔亞説,在野人山,雨季來臨前,當地土著要祭天求雨,砍了很多遠征軍將士的人頭。

 

  在一片刀耕火種燒焦的土地上,邵墅凱點起香燭,放上一張隨身攜帶的父親照片,朝着野人山的深處,輕輕説到:“爸,我不知道這兒是不是你曾經戰鬥過的地方,但這裏是我所能到達的,離你最近的地方……爸,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隨後,邵墅凱掩面而泣。

 

  旅程結束,回到騰衝,邵墅凱又去了一次來鳳山。父親邵繼舜參加的最後一戰就在來鳳山,此役解放了騰衝,也是在這兒,他親手幫犧牲的叔叔收了屍,接着,老人家沉默地度過了後半生……如今這裏依舊可以看到交錯的戰壕,只是裏面盛滿了五彩落葉,踩上去軟綿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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