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長時間看一個字會陌生,原因讓人目瞪口呆,早在1994年,台灣的鄭昭明教授就對發生在漢字上的這一現象進行了研究,並將其命名為字形解體或字形飽和(OrthographicSatiation)。鄭教授採用自我報告(Self-report)的實驗方法來驗證自己的假説。實驗中,鄭教授在電腦屏幕上給志願者呈現各種不同字形結構的漢字,要求志願者一直看着一個一個相繼呈現的漢字,並且讓他們在感覺漢字的字形解體時快速按下一個鍵進行“自我報告”,這樣每個字從開始呈現到發生解體所花的時間就可以被記錄下來。
實驗發現,左右結構與上下結構的漢字字形解體所需的時間(平均26秒)比獨體字與全包圍結構的漢字所需的時間(平均31秒)更短。此外,實驗還發現,偏旁讀音與整字讀音不相似的漢字(比如“若”)比兩者相似的漢字(比如“理”)解體速度更快;但是偏旁語義與整字語義相似與否(比如“河”)則對漢字的字形解體速度沒有影響。
1996年,日本學者二瀨由理(YuriNinose)與行場次朗(JiroGyoba)也對日文中的漢字(Kanji)中的類似現象進行了研究,並將其命名為完形崩潰(Gestaltzerfall)。完形(Gestalt)也被稱為格式塔,是德文詞“整體”的音譯;完形崩潰也就是漢字整體的崩潰。
針對英文的研究——語義飽和
這種“字形解體”或者“完形崩潰”是漢字獨有的現象嗎?其實在1907年,伊麗莎白·塞弗倫斯(ElizabethSeverance)與瑪格麗特·弗洛伊·沃什伯恩(MargaretFloyWashburn)就對英文中的類似現象進行了開創性的研究。
瑪格麗特是心理學史上的第一位女博士,她的這項研究招募的志願者也都是女性。她們讓志願者觀看每個單詞三分鐘,然後報告自己的感受。此後,還有研究者讓志願者大聲重複朗讀單詞,也觀察到了單詞詞意丟失的現象。
1962年,加拿大麥吉爾大學的研究者里昂·雅克布維茨(LeonJakobovits)在其博士論文中首次將英文中的這種現象命名為語義飽和(SemanticSatiation)。
研究方法的突破——內隱實驗方法
語義飽和現象發生在語義加工階段嗎?
早期的研究大多采用主觀的自我報告方法,這些方法不是很嚴謹,志願者可能會做出迎合研究者實驗目的的反應。
之後,心理學家便開發出了更嚴謹的方法——內隱實驗方法。內隱的實驗方法很好地體現了心理學研究的精髓,可以巧妙地把研究目的隱藏在實驗任務的背後。這樣,志願者就無法猜到研究目的,他們的行為反應也就能更準確地反映出他們的心理過程。
比如,2010年,當時還在美國馬里蘭大學的田興博士與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的大衞·休伯(DavidHuber)教授進行的研究就是內隱實驗方法的絕佳例證。
他們研究的問題是,英文中的語義飽和現象是不是真如名稱所言,發生在語義加工階段?有
沒有可能發生在其他的加工階段,比如,字形加工階段?
我們在學會一門語言後,當我們閲讀這門語言中的文字時,會感覺自己一下子就瞭解了詞意。但是,如果我們像回放球員射門的慢動作一樣,把這個理解詞意的過程逐漸放慢,我們就可以看到這個理解過程至少包含三個階段:字形加工階段、字形與語義的聯結階段、語義加工階段。
田興博士與休伯教授的研究
如果把語義加工比作飄在空中的米老鼠氣球,那麼字形加工就是興高采烈地走在街上的小朋友,字形加工與語義加工通過一根繩子聯結着。
田興博士與休伯教授懷疑英文中的語義飽和並不一定只發生在語義加工階段,也可能發生在字形加工階段,或者也可能是兩者中間的那根繩子“斷了”。
他們設計了三個實驗,每個實驗都重複給志願者呈現一個詞對。實驗一呈現的是“Flower-Rose”(花-玫瑰)或“Flower-Apple”(花-蘋果)這樣的配對,志願者需要判斷右邊的個例詞是否屬於左邊的類別詞;這個實驗中既有字形(花的字形),也有語義(花的語義),還有聯結兩者的繩子。
實驗二呈現的是“Apple-Pear”(蘋果-梨)這樣的配對,任務則是判斷這一對個例詞是否屬於同一個類別(fruit,水果);這個實驗只涉及語義(水果),但沒有呈現字形,因為語義是通過個例詞推斷出來的。
實驗三呈現的是“Apple-Apple”這樣的配對,任務是很簡單的詞形匹配,判斷兩個單詞是否相同;這個實驗不要求進行語義判斷,只需要進行字形判斷,可以認為主要涉及字形加工階段。
完形崩潰是怎樣產生的?
他們假設隨着每一種配對重複的次數越來越多,志願者看到同一個單詞的次數也就越多,如果志願者逐漸體會到了飽和現象,那麼他們判斷的速度也會越來越慢。
結果發現,實驗一中隨着重複次數的增多,志願者的判斷速度越來越慢,指示發生了飽和現象,由於這個實驗涉及所有的階段,因此無法確定具體發生在哪一階段。實驗二和實驗三都沒有發現飽和現象,分別排除了飽和現象發生在語義加工階段與字形加工階段的可能性。
因此,他們認為英文中所謂的語義飽和,實際上是聯結階段的飽和。我們在長時間看一個單詞之後,就會導致這個單詞字形與語義之間的繩子“斷了”。
鄭教授研究方法的不足
2011年,在時隔17年之後,台灣的鄭昭明教授也開發出了一種研究中文中的漢字字形飽和現象的內隱實驗方法。
鄭教授給志願者呈現一個個6行5列的矩陣,每個位置呈現一個雙字詞,一共30個詞,每個詞的第一個字都是相同的。其中有一半是真詞,比如“收入”;另一半是假詞,比如“收富”。真假詞的順序隨機打亂。鄭教授讓志願者從左到右從上到下依次進行真假詞判斷,他假設隨着每個詞的首字重複的次數越來越多,志願者的判斷速度會越來越慢,他據此可以計算出一個飽和指數。
實驗結果顯示,左右結構漢字的飽和指數高於獨體字的飽和指數。這一結果與鄭教授1994年首次採用自我報告方法得到的結果一致。
此外,實驗中還發現,偏旁語義與整字語義不相似的漢字在飽和指數上高於兩者相似的漢字,但是偏旁讀音與整字讀音相似與否則對飽和指數沒有影響。
這一結果卻與鄭教授1994年的研究結果完全相反:1994年的結果發現,偏旁讀音與整字讀音不相似的漢字比兩者相似的漢字解體速度更快,但是偏旁語義與整字語義相似與否則對漢字的字形解體速度沒有影響。
雖然田興博士與休伯教授2010年的研究與鄭昭明教授2011年的研究採用的都是內隱實驗方法,遵循的都是隨着詞語重複次數的增多會逐漸發生飽和現象的邏輯,但是前者的研究巧妙地區分出了語言加工的三個階段。而鄭教授2011年的研究,既涉及到他所聲稱的字形加工階段(“收”的字形),也涉及到語義加工階段,還涉及到兩者的聯結階段。所以,他的實驗證據無法排除漢字字形飽和發生在語義加工階段或聯結階段的可能性。
飽和現象實質:文字像氣球一樣飛走了
最近,筆者採用田興博士與休伯教授2010年開發出的內隱實驗方法,對中文中的字形飽和現象究竟發生在哪一階段進行了細緻的研究。
這次研究也包含三個實驗:實驗一呈現“省-湖北”或“省-玫瑰”這樣的配對,實驗二呈現“省-省”這樣的配對,實驗三呈現“湖北-江西”這樣的配對。
實驗一涉及語言加工的所有階段,既有字形,也有語義,還有兩者的聯結階段。實驗二的任務要求志願者僅做字形判斷,主要涉及字形加工階段。實驗三僅涉及語義加工階段,不涉及字形加工階段,因為語義(比如“省”)是通過個例詞(比如“湖北”)推斷出來的。
實驗結果發現,實驗一中觀察到了飽和效應,而實驗二與實驗三都沒有觀察到飽和效應,排除了漢字字形飽和發生在字形或語義加工階段的可能性。因此,實驗支持中文中漢字字形飽和現象實際上發生在聯結階段的觀點。
這一觀點,與田興博士與休伯教授2010年關於英文中語義飽和現象的研究結論一致。這兩項研究也許可以表明,中英文中的飽和現象可能本質上是一致的,都發生在字形加工與語義加工的聯結階段。
在不瞭解這些心理學研究的時候,有人可能會以為這是一種毛病,甚至深深地以為全中國只有他一個人有這種毛病。
而瞭解了關於中英文飽和現象的最新研究之後,如果下一次你再經歷這種現象,不妨想象一下這樣的場景:一個小朋友傷心地哭着鼻子,她反覆扯着手裏的繩子玩兒,不小心把繩子扯斷了,米老鼠氣球飛跑了。而長時間看着同一個字,字形與語義之間的繩子也會斷開,你原本認識的那個字也會像氣球一樣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