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羅斌的追悼會在紹興市上虞殯儀館進行。
一週前,也就是6月10日的上午,這名年輕的骨科醫生,意外倒在自家的新房樓下,再也沒有起來。
經過調查,警方排除了他殺。
圍繞着這名醫生之死,網絡上出現了一些質疑聲:事發時,路人是否冷漠不救?警察是否阻止了施救?
同樣,羅斌的家屬也陷入了困惑:醫生為什麼當場沒有施救?而在半小時調查後送到醫院搶救了12個小時?
原本簡單的意外事件,開始顯得撲朔迷離。
事發現場。當時路過的網友拍攝。
一位年輕醫生的最後時光
羅斌的去世很突然。今年44歲的羅斌,是上虞人民醫院的骨科醫生,21年前,他從老家的江西醫學院畢業,被招聘到了上虞人民醫院工作。在這裏,羅斌娶了妻子,生了女兒,買了房子。他也從一名剛畢業的大學生成長為副主任醫師,每個星期排上了專家門診。
6月10日,週六,羅斌不用送女兒去學校,不過,他比平常提早到了醫院,因為這天同事要出差,他要來幫忙看看病人,這對他來説,也很正常。7點10分,他在醫院食堂吃了一碗麪。然後到了病房,和同事做了工作的交接,開始上班。
這天天氣不大好,氣象預報説要下雨,羅斌妻子打電話來説有些擔心新房。他家新房已經裝修好,正開着窗通風,怕下雨淋濕了房子,他開車過去了。這小區離醫院車程只有三五分鐘,這也是羅斌考慮以後工作方便。他把白大褂脱下,留在了車裏,然後上樓,關了窗。這期間,他接到了幾個科室的電話,問他,有病人在,回不回去。羅斌回答,馬上就過來。他還接到了一個移車電話。物業的監控顯示,羅斌去10號樓移了車,停到5號樓,再往他家所在的11號樓走,然後消失在了監控盲區。
9點22分至24分,這是小區的監控視頻裏顯示的這名醫生生前的最後畫面。兩三分鐘後,他被人發現,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臉部很黑,下巴有血。他再也沒有起來。
有醫生同行質疑,警方處置不當
在羅斌意外死亡的第二天上午,羅斌的一名同學,也是一家知名醫院的醫生,在朋友圈發了一條消息,提出了他的相關質疑:“羅斌倒地後,沒人敢去扶,路過的行人只會拍照發朋友圈”、“警察來了,不讓搶救,只讓法醫鑑定”。
這名年輕醫生的命運,引起了很多同行的關注,紛紛轉發評論。有人指責警方處置不當,也有人呼籲理性看待。
面對輿情,6月11日中午,上虞區政府發佈了一則官方消息稱:上虞一醫生在小區內意外死亡。
“經急救醫生現場判斷確認該男子已無生命跡象,現場民警隨即通知區公安局法醫前來處置,經法醫初步鑑定排除他殺可能。經核實,不存在民警阻止現場急救人員搶救的情形。”
那麼,從發現羅斌倒地到救護車離去,這近半個小時裏,這個監控盲區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上週,錢江晚報記者來到上虞,走訪多個相關方,還原這個過程。
關鍵的半小時,警方執法記錄儀有記錄
羅斌新家所在的小區,是一個新小區,很多業主還在裝修。“當時看的人沒幾個,因為入住的人本來就不多”,錢江晚報記者探訪事發現場時,小區的一名物業保安這麼説,“打電話報警的有三位路人。”
錢江晚報記者從上虞警方處證實,當天9點27分,上虞市公安局110指揮中心接到了一個報警電話。“有個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打電話的就是一名業主。
“倒地幾分鐘裏,就有羣眾打電話來報警,你能説冷漠嗎?”
那麼,在現場,警方有阻止施救嗎?上虞警方向錢江晚報記者介紹了當天的處警過程。接到報警後,百官派出所排出了離小區最近的一輛巡邏車,一名姓朱的副中隊長帶着三名協警趕過去。同時,指揮中心通知了120。
9點37分左右,警方到達了事發小區,幾乎同時,急救車也到了。他們看到,羅斌面部朝下,倒在地上,下巴邊還有點血。醫護人員抬下了擔架,急救醫生拿出了手電筒,照了羅斌的瞳孔,也摸了大動脈和心跳。經過一系列檢查,醫生表示,倒地者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隨後,警方進入了他們的程序,調查是否他殺。他們拉起了警戒線,然後聯繫了法醫。等了一會,法醫到了現場,進行了檢查,初步排查了他殺的可能。
在檢查時,法醫找到了身份證,上面寫着的名字是:羅斌。
警方的執法記錄儀記錄下了整個過程。
“我們怎麼會阻止施救呢?”面對網上的傳言,上虞警方的一名人士表示很“委屈”,“醫生宣佈沒有生命體徵了,我們才進入調查程序,排除是否他殺,完全按照正常的程序辦理。”
他説,警方和醫生一樣,不管什麼現場,無論是兇殺還是意外,救人永遠是第一位的,這本身就和調查不衝突。
最後的搶救,家屬希望有權威解釋
網上所質疑的發生在小區裏的近半個小時,在警方的執法記錄儀上有記錄。而半個小時後發生的事,卻讓羅斌的家屬感到了困惑。10點09分左右,救護車駛離了現場。幾分鐘後,到了醫院急診室。在醫院裏,院方對羅斌進行了搶救,羅斌的骨科同事幾乎都參加了,他們輪流按着心胸,試圖把他們的同事拉回來,甚至從紹興市區拉來最先進的儀器。
只是,並沒有效果。當天晚上,經過家屬同意,羅斌被送往杭州繼續搶救,搶救了4個小時,一直沒有心率和血壓。
當晚10點24分,醫生宣佈羅斌死亡。死亡原因是:心跳驟停。那麼,當時事發當場為什麼沒有搶救,而是等了半個小時後,才送到醫院搶救?
上虞區人民醫院一名副院長告訴錢報記者,醫院的急救醫生都是經驗豐富的,當時的死亡判斷並沒有問題。送到醫院再搶救,是因為醫院得知了羅斌的同事身份後盡的人事。“送到醫院的時候,羅斌其實早沒有呼吸,沒有脈搏和血壓”,但大家從感情和心理上都不願接受,都想盡自己的一份力。
但這樣的説法,並沒有得到家屬的完全認同。
“如果當場沒有死亡,120為何不當即心肺復甦,及時搶救?如果已經死亡,為何又在事後讓我們簽了一大堆的生死同意書,交了6萬元費用?我們需要得到一個權威的醫學解釋。”
羅斌生命的最後一天
6月10日上午7點10分,醫院食堂吃早餐,7點半,上班。
10日上午9點左右,擔心下雨,趕到醫院附近剛裝修好的新家關門窗,期間接到了移車電話和醫院同事的電話。
10日上午9點24分,在小區裏移車後走到自家樓下,消失在監控盲區裏。
10日上午9點27分,上虞警方接到路過羣眾報警,稱有人卧地不起。警方派出警力,同時通知120救護車。
10日上午9點37分左右,警方和救護車幾乎同時到達現場。急救醫生經過檢查後判斷死亡,隨後,警方啓動程序,等法醫趕到調查,初步排除他殺。
10日上午10點9分左右,羅斌被送到醫院急診搶救,他的同事們對他搶救近7個小時。
10日下午6時36分,羅斌被送往杭州浙一醫院搶救。
10日晚上10點24分,院方宣佈羅斌死亡。
警方和醫生一樣,不管什麼現場,無論是兇殺還是意外,救人永遠是第一位的,這本身就和調查不衝突。
人生一大憾事是其始也至善,一日不如一日,至其終則壞無可壞。by 馬克·吐温
他倒下的時候,該是怎樣的不捨
上週二,一位老奶奶出現在上虞人民醫院9樓骨科辦公室的門口。她紅着眼,抱着一絲希望艱難開口:“羅醫生呢?我要找羅醫生。”
每週二是骨科醫生羅斌的專家門診。當天,她拿着X光片來找羅斌複診。專家門診室找不到羅斌,她打聽到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怔了幾秒後,老人一路哭着從2樓門診部找到9樓羅斌辦公室。她不肯相信:“這麼好的人,好端端的怎麼不在了?啊?”
沒能留下一句話就走,羅斌怕是帶着諸多遺憾的。
依賴他的,不僅是他的病患,更有他體弱的妻子、中考的女兒,和82歲的丈母孃。
追悼會結束後,一直堅強剋制的羅斌女兒羅昊天,撲通一聲跪下,抱着母親,放聲大哭。
他猝然倒在了柏油路上
17日下午2點半,上虞殯儀館,羅斌的追悼會在這裏舉行。羅斌的遺照停留在他21年前剛參加工作時候的青春模樣,“因為工作忙,這些年他老得很快,我們希望能記住他年輕時的樣子。”羅斌的連襟吳建華告訴錢報記者。
44歲的羅斌是江西樟樹市人,1996年江西醫學院畢業後,他被上虞人民醫院作為人才引進,來到上虞工作。2002年他成為主治醫師,2009年成為副主任醫師,多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去年,他考出了正高職稱,不出意外,今年就會正式評上。
今年還有兩件可以預見的喜事等待着他:成績拔尖的女兒今年中考,只要考上分數線就能被上虞最好的中學春暉中學選入實驗班;今年9月,他們全家終於要從破舊的老小區,搬入裝修一新的新房。
事發當天,手裏捏着新房的水電單,內心充滿憧憬的羅斌,毫無徵兆地倒在了新房樓下的柏油路上。
他做手術要很“完美”
張軍訓回憶和羅斌的交往
追悼會在下午舉行,早上7點多,凌晨1點多才下班的張軍訓就出現在了殯儀館。51歲的男人,在羅斌的遺體前哭成了淚人。
他是羅斌17年前的病人。當年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讓他的左腳小腿粉碎性骨折,骨頭外露,整個腳丫都向下折斷了。
“當時情況很嚴重,所有人都認為我肯定殘疾了。沒想到在羅醫生的主刀下,我竟然能恢復得和正常人一樣。”張軍訓説,當時羅斌看做水泥工的他家庭條件困難,主動給他拎去吃的、用的,熱心幫助他。
“我和他不熟悉,他卻對我這麼好。”張軍訓説着又哭了起來:“我把家裏的竹筍送給他向他感謝,沒想到被他拒絕了。他説你們家那麼困難,竹筍不要送我,賣錢去。我説這個不值錢,他説這不一樣,把它賣掉一分是一分。等你的腿好了,你送我些,我會吃的。”
此後,張軍訓和羅斌成為了好朋友。張軍訓每有什麼困難,羅斌總會盡力幫忙。去年張軍訓母親肺癌晚期,也是羅斌幫忙聯繫杭州的醫生為其看病。
張軍訓有個小舅子因為患強直性脊柱炎膝蓋積水,高中起就無法行走。找了省裏很多大醫院都看不好,醫院告訴他這個病國外都沒辦法。“幾年前我和羅醫生提了一嘴,他就翻閲了很多書籍研究,建議我小舅子用艾灸治療。沒想到竟然治好了,還能下地幹活了。”張軍訓説,“當時羅斌自己都不敢相信,説不少病患因為這個病死亡,他有時間一定要發表論文推廣一下,幫助更多的病人。”
作為羅斌17年的朋友,張軍訓記憶裏的羅斌一直身體很好。“他總是叮囑我開車要小心,卻在我之前走了。他比我還小7歲啊。”
在羅斌徒弟毛金朝醫生的眼裏,羅斌對自己的工作有着一種執拗的“完美主義”。“他做手術要很‘完美’,骨折要做到‘解剖復位’。理論上醫生一般做到‘功能復位’就可以了,稍微有移位,不影響功能就行,但羅老師對自己要求很嚴格。”
上虞人民醫院骨科主任醫師朱仰義告訴記者,作為醫生,羅斌温和、善良,口碑很好,對待病患有耐心在醫院裏是出了名的。
在殯儀館現場,連續幾天主動幫助家屬忙前忙後的鄭紀表也是羅斌7年前的病人。當年他騎摩托車摔倒,鎖骨斷了,是羅斌治好的。“有時候病人激動,蠻不講理,他也不會吵架,不説重話。”
據上虞人民醫院副院長何剛查詢近三年記錄,羅斌沒有接到一起投訴。
他最牽掛的,是家中的三個女人
羅斌的雙親在幾年前都相繼去世了。這世上讓他最牽掛的,是家中的三個女人。
17年前,羅斌和上虞女孩朱曉義戀愛,從此成為這個家族的一員,並在日後的日子裏,成為家裏的大樹。
一位看着羅斌戀愛、生娃的鄰居告訴記者,當時羅斌是外地人,個子1米6出頭,相貌不揚,但是用真誠打動了朱家。
朱曉義在銀行工作。因為一直以來身體不是很好,所有的家務活,都是羅斌搶着做。裝修房子、買菜燒飯、接送孩子,他沒讓老婆操心。據同事回憶,每個紀念日,羅斌都找機會陪伴老婆。顧家愛妻,他是科室典範。
羅斌對女兒的好,82歲的丈母孃蔣奶奶看在眼裏。175平米的新房,羅斌專門為丈母孃裝修了一間朝南的、帶衞生間的大卧室。
單位每每有組織活動,羅斌總是會帶上丈母孃參加。“其他人都不帶老人,就他帶着我。我説你帶老太婆去難看不難看?他説‘老孃啊,只要你還能走,我就要帶你各地多看看’”。
去年蔣奶奶肺部生了病,羅斌請了假,帶着她一項一項檢查,他帶着老人輾轉紹興、杭州、上海。“開刀那幾天,他就守在門口,比親生兒子還要親”,蔣奶奶捂着胸口:“我痛不過啊。”
羅斌出意外那天,女兒羅昊天第一時間趕去了醫院。看着在急救室搶救的父親,她噙着淚説:“只要我爸爸活着,哪怕變成植物人了我也要養他。”
因為羅昊天馬上要參加中考,家人瞞着她説羅斌在杭州救治成功,直到16日上午她考試結束,才告訴了她真相。
這個15歲的女孩,不願相信,“不要騙我,爸爸不會死的。”
吳建華告訴記者,羅斌對女兒很寵愛。“他一走,家裏的頂樑柱就倒了。”
他除夕夜帶着家人在辦公室吃年夜飯
院方表示,因家屬方面沒有申請屍檢,羅斌死亡的具體原因還不能確認。但羅斌以及醫生這個行業的辛苦勞累,卻是多年的常態。
據骨科多名醫生介紹,羅斌常常加班,基本上每個星期,都要輪到一次夜班,有時候2次。值完夜班後,第二天也往往沒有休息,一早要繼續上班。作息基本沒什麼規律。
而這,也是行業內絕大多數醫生的常態。
“我認識的上虞一個醫生告訴我,他和同事一天做八台心臟搭橋手術,最後一台做完晚上7點半。飯都顧不上吃。羅斌也常常一天五六台地做。節假日也要輪流值班。”吳建華説。
今年除夕,羅斌就是帶着一家三口,在辦公室吃的年夜飯。
幾年前,羅斌的父母患病先後去世,羅斌因為工作忙,沒有時間趕在老人臨終前去看最後一面。這成了他永遠的愧疚。
6月10日晚,浙一病房裏,因搶救無效,經家屬同意,醫生把搶救設備撤離、拔管,數字停止在了22點24分。
羅斌的同學、邵逸夫醫院方勇主任捏着一封夾着2000元現金、封面寫着“祝羅斌早日恢復健康”的信封,含淚對着羅斌的遺體説:天堂裏沒有病人,也不用再加班了。
事發當天,手裏捏着新房的水電單,內心充滿憧憬的羅斌,毫無徵兆地倒在了新房樓下的柏油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