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劇報告:專訪|《琅琊榜》作曲孟可:胡歌的眼神深深打動了我
沒有出色到“搶戲”的配樂,《琅琊榜》大概會失色不少。
劇中或悲滄或哀婉或壯烈的配樂,皆出自作曲家孟可之手。因為太過亮眼,很多音樂段落一起,觀眾很自然就腦補起劇中畫面,如數家珍,聞聲落淚。
“主題”是貫穿全劇的主線音樂。劇末,梅長蘇與梁帝攤牌,梁帝跪地,一把老淚直呼,“朕抱過你,帶你騎過馬,陪着你放過風箏,你記得嗎?”二胡疊着豎琴牽出主題,大提琴進入,絃樂齊奏,最後交響樂隊全員加入推向高潮,最末再添兩抹哀怨的簫鳴,全曲從最初的輕柔漸強至宏大的悲壯,是為全劇最催淚橋段。
反派謝玉被抓,梅長蘇自責傷及無辜,直言“人的心會變得越來越硬”,“戰爭場面”的烘托絲絲入扣。靖王與梅長蘇三問三答,為洗冤赤焰軍案達成共識;二人又因救衞崢而生誤會,梅長蘇雪地勸誡靖王,“最後的審判”亦提供了鏗鏘有力的背景音樂。蘇宅日常裏,“幽默”與“思念”用得最多……
梅長蘇雪地勸誡靖王,配樂“最後的審判”。
以雄渾的交響樂鋪底,再鑲上一兩筆民樂,《琅琊榜》的古意就這麼勾出來了。這正是孟可的作曲理想,用筆和手法是西方的,但魂是中國的。
也因為配樂,有人覺得《琅琊榜》像美劇《權力的遊戲》,肅穆又大氣。
還在中央音樂學院時,孟可便被作曲家卞留念發現了作曲才華。除了天賦,卞留念對他印象最深的是耳朵,“學音樂的人如果耳朵聽不準,對聲音的認識不敏感,後天學起來會非常難,即便學也成不了大家。”孟可的難得在於,數個音同時按下去,他能識別出每個音,這對專業訓練者來説都是難事,對他卻像玩一樣,“這是隻有老天爺才知道的一個能力。”
在卞留念的帶領下,孟可連續14年參加央視春晚,並在北京奧運會、廣州亞運會、南京青奧會擔當音樂主創,實現大滿貫。他亦是實景演出“印象”系列的“御用”作曲,與張藝謀、王潮歌等多有合作。這些大型活動,鍛鍊了孟可大氣磅礴的音樂特色,進而反哺到他的影視配樂寫作中。
2008年開始,孟可進入了更為成熟的配樂寫作階段。他先後與劉歡搭檔,為電視劇《闖關東》、《甄嬛傳》編曲,又因劉歡的介紹結識製片人侯鴻亮,接連為《琅琊榜》、《偽裝者》兩部大熱之作作曲。色彩瑰麗的交響寫作手法,讓他的音樂在影視配樂中具有極高辨識度。
孟可
【對話】
梅長蘇是配樂的設計主線
澎湃新聞:你和侯鴻亮的合作始於《闖關東》,説説你倆的淵源?
孟可:這繞不開劉歡老師。有天他跟我説《闖關東》拍得不錯,邀我一起打造主題歌。錄音過程中我第一次見到侯鴻亮老師,後來吃飯聊天,我發現兩位老師和我很接近,就是做事業,把質量搞上去。當時侯老師給到我的第一印象是特別可靠、信賴。
我很尊重侯老師所在的劇組,其間也和別的組合作過,印象都不深。後來侯老師又邀我寫《鋼鐵年代》,有過先前的好印象,我很痛快答應了。做《父母愛情》時,侯老師轉述了劉老師的一段話,我一輩子都會記住。他曾問劉歡,年輕一輩音樂人裏誰最好,劉老師回説,孟可最好。我聽了更不敢怠慢,覺得一定要對得起這幾個字。
澎湃新聞:《琅琊榜》和《偽裝者》什麼時候找上你的,哪個寫在前?
孟可:《琅琊榜》在前。去年底,侯老師問我有沒有寫過古裝劇,我説沒。還是團隊合作信任吧,他把我叫來和李雪導演看樣片,看後我感覺還不錯,找到了那種感覺。雖然沒寫過古裝劇,但我常看日本大河劇,那裏的東西音樂元素結合得比較好,類似題材我也關注,所以心裏邊有數。後來就接了,經過短暫磨合找到了幾條正確主題,包括被大家稱為“破繭成蝶”的片頭曲。李雪和孔笙導演聽了小樣都滿意,就繼續寫下去了。
澎湃新聞:所以片頭曲是最早寫出來的?
孟可:對。我們接一部劇,最少要寫兩至三條最主線的音樂,這兩三條和導演溝通好了,才能往下進行,這樣我們心裏也有數,寫半天如果方向不對就完了。當時時間很緊,劇組在做後期剪輯,大家都有點着急。他們闡述了導演意圖和概況,剩下就是我帶着樣片記憶回來找感覺,片頭的音樂動機兩三天就找到了。
澎湃新聞:你當時沒看過全片,這又是一部架空的歷史劇,怎麼找感覺?
孟可:找大感覺。音樂創作有時也是距離產生美,找到大的框架後,你可以無限發揮想象力,如果做得過實,採風過度,反而寫不出來。2003年我曾給《印象劉三姐》寫主題歌《藤纏樹》,我沒去過陽朔,看了當地幾幅山水畫就開始想象,寫出來人家還挺認可。還有一次別人請我去廣西深入採風,後來那事沒做成,幸虧沒做成,回來後我感覺寫不出了。信馬由繮有時更有意思。
《琅琊榜》的配樂三條線都圍繞梅長蘇來設計。
澎湃新聞:《琅琊榜》的配樂大概有哪幾條主線?
孟可:首先就要突出梅長蘇為赤焰軍復仇的悲壯主題,這是最主要的一條線,貫穿全劇;再是梅長蘇內心的情感線;第三條是大的環境氣氛線。三條線基本都圍繞梅長蘇來設計。我還寫了片尾曲《風起時》,這是對梅長蘇一生的評價,曲風不那麼高亢激昂,含蓄中甚至帶了幾分病態的孱弱,但他又胸懷很大。
澎湃新聞:同一首曲子,你會做不同器樂和節奏的版本處理,比如“主題”就有完整版、舒緩簫版、舒緩大管版等,這是影視劇配樂常見的現象?
孟可:主線定了後,劇組會根據不同場景和情緒來選擇相應音樂,動態畫面會用激烈版,安靜畫面,簫和笛子一奏,巴烏一吹,寧靜中內藏波瀾。一般每個主題至少要有六七版吧,因為有各種樂器的,比較飄逸的會用簫,比較女性化會用雙簧管或長笛,比較男性化、比較沉穩的會用黑管,帶了權謀性質的可能用大管,有一種老謀深算的感覺。
這確實是影視劇配樂常見的做法,音樂素材是統一的,只不過表現形式不同。這樣內在統一,形式上又能豐富。
澎湃新聞:接到任務後,你前後寫了多久,出了多少曲子?
孟可:11月到12月,一個月內差不多寫完了。林林總總加一起約有一百條吧,中間有很多瑣碎的情緒轉換。
澎湃新聞:這麼多零碎片段,怎麼維持在統一風格里?
孟可:首先就是緊緊圍繞那三條主線,再據此做變奏。還有就是單純的情緒,比如俏皮,因為劇目本身比較凝重,就跳開來單寫一條,滿足喜怒哀樂各種情緒。除了主題和主題變奏,剩下的寫起來難度都不太大,都是常規手段,能起作用就可以了。這些常規手段不需要太強的個性,不然會跑出戲。
手法是西方的,魂是中國的
澎湃新聞:這樣一部古裝劇,你為什麼沒選擇純用民樂,而是以交響樂為底再混搭民族樂器來表現?
孟可:這是我的理想。純用民樂我們五十年前就辦到了,《十五貫》、《唐伯虎點秋香》等都是代表。我深受大河劇影響,他們常用NHK交響樂團配上日本尺八等傳統樂器,非常重視交響樂。交響樂的縱深感和豐富表現力是民樂代替不了的。往大了説,我是和國際接軌,説實際點是實現我個人的理想,這樣我很滿足,想説的話説得很痛快。
澎湃新聞:這也和你學西樂的出身有關?
孟可:特別有關。我很早就學大管,這門樂器給我帶來的最大好處,是我十一二歲就開始做交響樂隊,那時是少年交響樂團,大學是青年交響樂團,畢業我又進了北京交響樂團。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是無法比擬的,那種對交響樂表現力的領悟和崇拜。
澎湃新聞:雖以交響樂把控整體,配樂中穿插的民樂還是很出挑。
孟可:民樂是一定要用的。像這種古裝劇,交響樂做得再多,還是要跟我們的民粹結合。甚至,劇中不少旋律我選用了民樂的“五聲調式”,片頭曲35秒處開始就是。樂器方面具體用到了巴烏、簫、二胡、笛子、琵琶、古箏,和畫面契合得很好。有些語言是西方樂器代替不了的,如果純用交響樂表現,總差點意思,鑲一點民樂,感覺就來了。
澎湃新聞:從《琅琊榜》來看,你用管絃樂寫作手法表現東方古典美,沒有違和感,觀眾也不會出戲,怎麼看民樂與西方交響的交融?
孟可:兩者內在要合一,比如大河劇的交響樂就是嚴密圍繞日本人的文化思維和音調來寫的。如果把《星球大戰》的音樂放到大河劇和《琅琊榜》裏,一定很怪,一定會有人罵。
雖然形式上我採用了雙管編制的交響樂隊,但寫的時候我永遠有一顆中國心,我用的和聲、技法是西洋的,但我永遠想説中國話。這是一種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這樣就不存在違和感。
靖王感傷懷念林殊,配樂“情感3”。
澎湃新聞:有觀眾問,配樂為何都不取名字,而用主題、情感等抽象字詞概括,隨意到不像一個“處女座”導演組的作風。
孟可:是有一定疏忽,我們都是按電視劇的操作習慣在做。原來觀眾對配樂的關注比較少,我們也不會突然要把配樂傳到網上。現在的名字就是劇組後期合成時用的,比如梅長蘇第幾集第幾秒上“主題2”,都是工作代號,沒想過要給大家看,我們都能看懂。後來聽到觀眾反饋,我們也沒想到,早知道好好整理下了。
澎湃新聞:完整地看過《琅琊榜》嗎?配上劇情再聽配樂,和當初寫作時可有不同?
孟可:我穿插着看過,主要是看配樂的實際效果,有什麼改進之處。當時做時我是突出音樂,音量放很大,台詞聲音小,等正式版出來,音樂就成了為整劇服務的工種,相應要弱化一些。但我看到它一直在起作用,該不搶時來鋪墊,該突出時又出來,挺滿足的。
澎湃新聞:這部劇最打動你的地方是什麼?
孟可:胡歌的車禍經歷和梅長蘇的鳳凰涅槃特別吻合,從此轉型走向實力派。他的表演有時看似無表情,跟原來偶像劇裏活潑的樣子完全不一樣,那種成熟男人的眼神藏了很多東西,深深打動了我。我就想為這個浴火重生的人好好服務一次。
胡歌在《琅琊榜》中的表演不同於以往偶像劇中活潑的樣子。
好音樂要打到人心裏去
澎湃新聞: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有作曲上的能力?
孟可:我父母在河南省歌舞團都是做音樂的,從小帶着我到處演出,我是在後台長大的。我在音樂上的記憶力比較強,整台舞劇如《白毛女》、《紅色娘子軍》,旋律我都會背。
11歲我準備考中央音樂學院附屬學校,學音樂算晚了,就學了比較冷門的大管。父親是我在鋼琴上的“耳力”,視唱練耳時他覺得我耳朵不錯。這點後來在中央音樂學院也得到驗證,我和一個同學同時按13個音,我能一次性説出來。耳朵對我幫助特別大,聽到好音樂,我可以很快分辨出來是哪些音,在鋼琴上找到效果。仗着優勢,我拷貝了很多好音樂,認為好聽就多聽,聽完了就模仿下來,這是幾十年的習慣積累。
澎湃新聞:中央音樂學院畢業後你進了北京交響樂團,後來為什麼會走出來,轉向作曲?
孟可:我對大管很有感情,《天鵝湖》“四小天鵝”開頭那段就是大管吹的,但其中真正的色彩性音樂並非由它完成。我太不滿足了,吹交響樂時我就發現,大管是低音聲部,是很重要的基礎,但發揮空間太少,動不動就空二三十小節,別的樂器都忙得不得了。我比較不安分,要真正滿足自己的音樂愛好,只能創作了。
澎湃新聞:和大型活動、舞台劇相比,為影視劇配樂有哪些講究?
孟可:做舞台劇,導演會根據劇本框定地更死,幾分幾秒必須什麼樣,要為劇情服務。電視劇作曲發揮餘地更大,甚至導演想了一個,你寫一個,他認為你超越了他,會採納你的想法。做舞台劇講究張力,電視劇要旋律打動人,要讓人產生共鳴,跟劇情聯繫在一起。話説回來,無論什麼形式,對音樂的頭一條要求就是好聽。
澎湃新聞:但要好聽,寫一個抓人的旋律其實挺難的。
孟可:特別不容易,如履薄冰。我舉個例子,《琅琊榜》的歌曲原本都要海選,後來劇都要播了,片尾曲一直沒選出來,劇組急了。原來我只負責配樂,侯老師給我打電話説,你得趕緊救場寫一個,這不是要我命嗎?我是來兜底的,一急之下一兩天就出來了,大家一聽大概意思對,後來做了點調整就過去了,算我命好。
創作旋律是前途未卜的一件事,每個人都談虎色變。好音樂要打到人心裏去,旋律要言之有物,哪怕簡單幾個音也能讓你茅塞頓開,像被擊中了,汗毛凜冽。
澎湃新聞:從《闖關東》至今,《琅琊榜》算你最成熟的影視劇創作嗎?
孟可:恰恰相反。後來看時,我覺得還有很多改進的地方,如果再給我機會,我一定做得比現在還要好。倒是《藤纏樹》,我認為基本達到了無懈可擊的程度,要再提高就很難了。篇幅大的電視劇,你很容易就找到遺漏,覺得還能更好。
以下為網友評論:
網友“孤獨的風”:還不錯
網友“勇士”:我也是最近才開始注意影視劇作品裏的配樂,確實如你所説,好的作品融合了多種藝術元素。在這個多種藝術元素共同營造的作品裏大多數人只記住了演員,很少有人關注演員以外的東西。
網友“點燈”:好幾個場景的實境和配樂相互烘托,氣氛一下被變得很莊重,優雅,磅礴
網友“少年啦”:片頭曲本身就是交響版的
網友“黑龍江省澎友”:想沒想過把片頭曲改編成交響樂?很期盼
網友“偑儬傟2012”:我就想為這個浴火重生的人好好服務一次。
網友“深川”:你這邏輯就相當於:你是你媽生的,你媽是你姥姥生的。所以你是你姥姥生的
網友“當牙洞君遇見牙縫君”:好想聽一下孟老師改進的版本呀 現在的配樂已經很好了 不知道更好的聽上去怎麼樣
網友“3691800474”:配樂是為了劇情服務的,而劇情是由演員演出來的。做配樂以演員為中心有何不對?每個藝術家在創作時都有靈感激發點,有時候是人有時候是物,和浮躁有何關係?還是你認為藝術就是應該空想?
網友“深川”:真是可悲。這麼一個出色的音樂人,説了這麼一大通話,最後點贊最多的前幾條居然都是在討論演員。澎湃特意做這麼一期訪談,不就是為了提醒大家:劇是一個多種元素糅合的東西,尤其是音樂做得這麼用心的劇更難得。體會一下思考一下音樂在裏面的地位,看看藏在背後的專業的人是怎麼做東西的。怎麼這麼浮躁
網友“深川”:真是可悲。這麼一個出色的音樂人,説了這麼一大通話,最後點贊最多的前幾條居然都是在討論演員。澎湃特意做這麼一期訪談,不就是為了提醒大家:劇是一個多種元素糅合的東西,尤其是音樂做得這麼用心的劇更難得。體會一下思考一下音樂在裏面的地位,看看藏在背後的專業的人是怎麼做東西的。怎麼這麼浮躁
網友“黑龍江省澎友”:想沒想過把片頭曲改編成交響樂?很期盼
網友“深川”:真是可悲。這麼一個出色的音樂人,説了這麼一大通話,最後點贊最多的前幾條居然都是在討論演員。澎湃特意做這麼一期訪談,不就是為了提醒大家:劇是一個多種元素糅合的東西,尤其是音樂做得這麼用心的劇更難得。體會一下思考一下音樂在裏面的地位,看看藏在背後的專業的人是怎麼做東西的。怎麼這麼浮躁
網友“3691800474”:配樂是為了劇情服務的,而劇情是由演員演出來的。做配樂以演員為中心有何不對?每個藝術家在創作時都有靈感激發點,有時候是人有時候是物,和浮躁有何關係?還是你認為藝術就是應該空想?
網友“深川”:真是可悲。這麼一個出色的音樂人,説了這麼一大通話,最後點贊最多的前幾條居然都是在討論演員。澎湃特意做這麼一期訪談,不就是為了提醒大家:劇是一個多種元素糅合的東西,尤其是音樂做得這麼用心的劇更難得。體會一下思考一下音樂在裏面的地位,看看藏在背後的專業的人是怎麼做東西的。怎麼這麼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