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入主後,
白宮“小圈子”權鬥200天
“一僕多主”的管理困境正是導致普里伯斯失敗的
一個根本原因,而如今的接任者凱利也難免重蹈覆轍
《中國新聞週刊》特約撰稿/刁大明
“凱利將軍剛剛就任新職。他將出色地勝任辦公廳主任這個職務,我對此深信不疑。他在國土安全部的作為是破紀錄的。”7月31日上午,首次與新任白宮大管家同框的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毫不吝嗇地稱讚着這項新人事安排。
就在四天之前,白宮經歷了特朗普上任以來最大烈度的調整:上任不到半年的萊恩斯・普里伯斯宣佈辭職,成為美國曆史上任期第二短的白宮辦公廳主任;而約翰・凱利的接任安排,也使這位退役上將成為美國至今任期最短的國土安全部部長。這輪頗有些“拆東牆、補西牆”意味的換將背後,不但延續着特朗普政府組建以來綿延不絕的白宮內鬥邏輯,更凸顯了特朗普作為總統在華盛頓政治圈當中的孤立與格格不入。
資料圖:美國總統特朗普。中新社記者 廖攀 攝
傳統建制派逐漸失勢
自小布什當選美國總統以來,從熱衷動武的“火神派”到精於平衡的“奧巴馬族”,白宮權力生態中原本存在的“小圈子”政治可謂日漸強化。
無論是來自南方的小布什,還是以“圈外人”“變革者”標籤示人的奧巴馬,在闖入華府政治叢林後都以謀求安全感為目標聚攏自己可以完全信任的身邊人,組成驅動核心決策的“小圈子”。在這個維度上,揹負着更嚴重從政赤字的特朗普自然變本加厲。
與“奧巴馬族”在年齡、經歷以及政見上的同構傾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特朗普的“小圈子”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從2015年6月15日開啓總統競選之旅,特朗普曾兩度更換競選經理並實現競選團隊改組;而在其基本鎖定提名之後,更是在共和黨黨內實現了弗蘭肯斯坦式的班底重構。換言之,在特朗普準備踏進白宮之時,聚攏在他身邊的是一羣背景不同、立場迥異、代表衝突性利益的多個小圈子,當這些人一擁而上、爭先恐後地湧入白宮之後,特朗普團隊中更為嚴重、甚至更為頑強的派系政治就應運而生了。
一般而言,以特朗普就任之初作為觀察點,白宮團隊內部的政治生態分類大概是三個派系加兩個羣體,即以史蒂夫・班農為代表的具有茶黨和反建制派標籤的極端保守派、以普里伯斯代表的共和黨傳統建制派、以大女兒伊萬卡和大女婿賈裏德・庫什納為代表的家庭成員派,以及加里・科恩、蒂娜・鮑威爾等所謂“高盛系”商業精英與邁克爾・弗林等軍人羣體。不同派別或羣體雖然政見相左、訴求不一,但對特朗普卻具有差異性的重要意義。
這三派當中,如果説極端派為反建制的特朗普提供着不同於傳統精英的政治理念和動員能力的話,建制派則為特朗普提供了白宮團隊的組織穩定性以及與國會等建制派力量溝通的渠道,而家庭成員們負責確保特朗普在關鍵決策的最後一刻能夠聽到最信賴的建議。另外兩個羣體的分佈則反映出特朗普個人對商人和軍人的高度信賴與過度倚重。也正是因為這種偏愛,商務部長威爾伯・羅斯、國防部長詹姆斯・馬蒂斯等人也獲得了可以繞開白宮“小圈子”直接與總統互動的某種特權。
不同訴求、不同功能的白宮“小圈子”,在特朗普過去半年多的政治運作與政策推進中各有得失,上演了適者生存、優勝劣汰的“進化”大戲。率先粉墨登場的是最為高調的總戰略師班農,在特朗普上台之初特別是所謂“限入令”出台之後,班農在全世界面前出盡風頭。
不過,隨後“限入令”招致聯邦司法體系反制,“班農總統”等誇張報道引發特朗普不滿,又加之取代弗林出任總統安全事務助理的麥克馬斯特的反感,班農的權勢明顯下滑,並以4月初被逐出國家安全委員會作為由盛而衰的標誌性節點。必須看到,雖然班農的權力遭遇了一定製衡,但其代表的極端保守派,不論在人員構成還是政治影響力上仍保持了相對穩定性。也就是説,班農的問題在於過於高調、打破了政治平衡,但這些並不會降低特朗普對班農一派的高認同度與高需求度。
隨着班農的勢弱與國會眾議院推動推翻奧巴馬醫改立法的進展,已幫助特朗普快速搭建起白宮組織的辦公廳主任普里伯斯被推向前台。而隨着3月23日國會眾議院原定的推翻奧巴馬醫改投票的被迫取消,普里伯斯的橋樑作用開始面臨特朗普本人以及白宮內部其他競爭性羣體的質疑。
事實上,自2月17日總統安全事務助理弗林因所謂“通俄門”辭職,特別是3月20日國會眾議院首次公開就“通俄門”相關事宜展開聽證之後,白宮已開始對國會方面的“挑釁”心生怨念,並逐漸遷怒於普里伯斯一派。在國會眾議院推翻奧巴馬醫改投票取消後的第四天,即3月27日,特朗普宣佈在白宮內設置創新辦公室,並交由已出任總統高級顧問的大女婿庫什納領導;29日,大女兒伊萬卡以總統助理身份在白宮內得到了自己的辦公桌;次日,普里伯斯的得力助手、時任白宮辦公廳副主任的凱蒂・沃爾什辭職。這一連串的人事變動,不僅預示着特朗普家庭成員在白宮中權力地位的制度化,也標誌着傳統建制派在白宮內部實質性失勢的開始。
沃爾什原本主要負責總統公務日程,甚至管理進入橢圓形辦公室、與總統會面的人員安排,這也是普里伯斯所擔任的白宮辦公廳主任的重要權限;而下一個走入爭議漩渦的則是白宮新聞發言人肖恩・斯派塞,與普里伯斯另外一項重要職責即信息管理有着直接關聯。
自斯派塞出任新聞發言人並代理白宮通訊聯絡主任以來,其在新聞發佈會上的不佳表現以及屢禁不絕的“泄密”問題始終招致多方不滿。3月6日,為化解矛盾,普里伯斯曾邀請具有豐富競選公關經驗的邁克爾・杜布克出任白宮通訊聯絡主任。但後者做了不到兩個月就於6月2日離職走人,而主要原因被認為是在特朗普解除聯邦調查局局長理查德・科米職務之後,杜布克面對媒體連篇累牘的負面報道束手無策。隨後,同樣不被看好的斯派塞勉強再次代理了通訊聯絡主任,直到七週後黯然辭職。
資料圖:約翰・凱利,曾任美國國土安全部長,現任白宮辦公廳主任。中新社記者 刁海洋 攝
從三足鼎立到兩派對決
一邊是普里伯斯等傳統建制派無力扭轉被架空的頹勢,另一邊則是班農、庫什納等人的微妙關係也相應地發生了階段性的合縱連橫。總體而言,由於傳統建制派勢力的急速下降,又加之家庭成員派系與“高盛系”商業精英羣體出於立場與利益訴求驅動而逐漸合流,以班農為首的“本土主義派”和庫什納、科恩為首的“全球主義派”之間的鬥爭,就上升為白宮“小圈子”的新主題。
其間,兩派勢力有所消長,但整體上保持了恐懼平衡。5月28日,庫什納被曝在2016年12月兩次與俄羅斯相關人員會面,進而跌入所謂“通俄門”。6月1日,特朗普正式宣佈美國退出《巴黎氣候協定》,被外界廣泛認為是班農的立場再次上升為主導議程。此外,軍人利益在白宮內的主要代表即麥克馬斯特雖然得到了總統國際安全事務委員會內部的領導權,但在國安會外部卻無法緩解與班農一派的緊張關係,雙方間的衝突甚至出現了加劇態勢。
壓垮建制派的最後一根稻草,是7月21日斯卡拉穆奇在普里伯斯和斯派塞都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任命為白宮通訊聯絡主任。斯卡拉穆奇具有高盛背景,且得到了庫什納的支持,又曾因普里伯斯的反對而在特朗普上任之初無法入職白宮,因而他的“回鍋”顯然劍指普里伯斯。
隨着斯派塞和普里伯斯在隨後一週內的相繼退場,傳統建制派在特朗普核心團隊內部已徹底失去話語權。被認為是唯一留在特朗普身邊的傳統建制派即副總統邁克・彭斯也很快遭遇了美國媒體有意無意的攻擊:8月5日的《紐約時報》報道揭露,副總統正考慮在2020年總統大選的共和黨初選中挑戰總統。次日,彭斯公開矢口否認,並表達了對特朗普的無限忠誠。但無論如何,未來彭斯勢必要接過此前由普里伯斯擔負的與建制派溝通這一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可謂如履薄冰。
特朗普白宮“小圈子”派系進化的過程,其實是共和黨傳統建制派逐漸失去權勢的過程。這一過程的動力,一方面來自以國會為代表的整個華盛頓政治圈對特朗普的塑造與制約,另一方面則源自普里伯斯主導的白宮團隊在人事安排、信息管控、政策協調等眾多方面的無能為力。前者導致了特朗普對普里伯斯等建制派的遷怒,後者則是普里伯斯面對多頭且扁平化的複雜權力構架時的無可奈何。普里伯斯等人的失勢,意味着特朗普與包括共和黨建制派在內的華盛頓政治精英的進一步決裂。從三足鼎立到兩派對決的白宮權力生態,也極可能誘發更具烈度、更為外化的派系權鬥。
誰是下一個普里伯斯?
雖然特朗普對新任白宮辦公廳主任凱利抱有極大期待,希冀這位將軍可以將以往治軍和領導國土安全部的成功經驗複製到整肅白宮上來,但等待凱利的或許是倍加積累的白宮內耗。就在凱利就位當日,上任11天的斯卡拉穆奇被突然解職。這被外界評價為是凱利的“立威”之舉,但事實上,這一進一出的變動卻更像是班農的勝利。
一方面,在普里伯斯遲早會出局的預期下,“全球主義派”始終推動科恩接任,從而實現對白宮決策過程的流程控制。但在普里伯斯離任之後,並不屬於兩派的第三方人選凱利笑到最後,而且其在國土安全部部長期間甚至還與班農保持了較為密切的互動。這就意味着,凱利出任新主任,至少不會明顯傷及班農一派的利益。另一方面,斯卡拉穆奇在短暫的白宮之旅中已多次對班農發起言語攻擊,而這樣一個極具話題感的通訊聯絡主任未來極有可能成為“全球主義派”壓制“本土主義派”的利器,因而他的意外出局顯然有助於兩派再次迴歸平衡狀態。甚至也有消息猜測,屬於班農一派的總統高級顧問史蒂芬・米勒可能接任這一職位,從而促使“本土主義派”得利。
有利於班農一派安排的凱利,雖然很快得到了伊萬卡、庫什納等人的歡迎和支持,但這位退役上將不得不在惡鬥的兩派之間作出抉擇。面對“全球主義派”的家庭成員,凱利應該很清楚,即便作為白宮辦公廳主任有權限控制白宮工作人員與總統之間的溝通安排,但作為外人,根本不可能對總統親屬與總統的任何時間、任何方式、任何內容的任何互動進行限制。甚至,凱利還必須時刻小心地與伊萬卡或庫什納保持進退自如的距離。顯而易見,這種“一僕多主”的管理困境其實正是導致普里伯斯失敗的一個根本原因,而如今的凱利也難免重蹈覆轍。
面對“本土主義派”,雖然凱利取代了普里伯斯,但並未改變從特朗普組建白宮團隊伊始的辦公廳主任與總戰略師構成的“雙核”管理結構。凱利與班農之間到底選擇結盟,還是選擇對抗,直接決定着凱利在這個白宮大管家位子上能坐多久。
就目前白宮的政策議程和生態發展態勢而言,凱利能否勝任新職或者將帶來各種積極效果至少可以有兩個關注點:
一個是,特朗普核心團隊早已開始醖釀税收改革計劃,並期待將在9月初國會復會後正式推出。在這個重大政策博弈過程中,“本土主義派”和“全球主義派”在減税幅度、邊境調節税等問題上存在頗多分歧。而並不熟悉國內議題的凱利在必須參與其中的情況下將如何選邊站,是兩派檢驗其未來角色的重要節點。
另一個是,面對着班農和麥克馬斯特之間的公開衝突,退役上將凱利到底會支持班農,還是會支持現役中將麥克馬斯特。為了自保並鞏固權力,凱利極可能傾向於與班農保持良好合作,但同為行伍出身的凱利與麥克馬斯特也保持着密切交流。這到底是建構一種新平衡,還是上演白宮內鬥的新橋段,凱立的選擇,將決定着下一個掛印而去的會不會是麥克馬斯特。
如今白宮“小圈子”陷入派系內鬥的複雜生態,的確需要一個人的徹底改變才可能解決。這個人顯然不是被《時代》週刊稱為“最後希望”的凱利,而是坐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裏卻遲遲不願走進華盛頓的特朗普自己。但恰恰這樣的改變,又最難出現。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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