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有天賦是不夠的,改變人們的觀念需要很大的勇氣。
——《綠皮書》
在中國創業界,耿樂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他瞄準的服務對象,是一羣非主流人羣——同性戀。
PC互聯網興起的2000年,彼時耿樂投身彩虹經濟,創建了同性戀網站淡藍網。
直到2020年,他攜男同社交應用Blued,才終於把藍城兄弟帶上納斯達克。
創業長跑20年,他遭受過所有同輩創業者都會遭遇的運營、資金等壓力,更承受了羣體身份不被理解的痛苦。
早期,母親知道他出櫃時,一度大哭問道:“同性戀不是變態流氓嗎?”社會的不理解更體現在這家公司的方方面面,“很多異性戀求職者也不敢入職藍城兄弟,擔心來了會被認為是“同志”。一些職員一旦結婚,也會選擇離職,擔心引起什麼誤會……
在聊到路演現場看着觀眾離席而去的場景時,耿樂對騰訊財經坦言:“如果沒有堅強的內心,肯定會被打敗,變得很沒有自信。”
2005年,李安導演的《斷背山》大火,劇中男男愛情故事唯美而感人,更多大眾開始近距離認知“同志”羣體。
如今能夠接受“同志”的人越來越多,但大多“同志”,依然活在隱秘角落。
“同志”羣體到底有多龐大?美國第三方諮詢管理公司Frost&Sullivan;的數據顯示,全球LGBTQ人數超過4.5億。中國社科院李銀河教授則推算,在中國這一羣體人數約7000萬左右。也就是説,在中國,每20個人中,可能就有一個同性戀。
“同志”人羣最大的痛點,是如何精準、快速結識同類。20年來,耿樂一直致力於此,這也助推他的藍城兄弟實現上市夢,並贏得了更多人的認可。
不少“同志”將藍城兄弟的上市,視為 “同志”走向更加“陽光”的標誌性節點。耿樂也因此被他服務的羣體,稱其為推動“同志走出櫃子”的男人。
前不久,藍城兄弟完成了上市後的首宗收購——收購女同社交應用LESDO。這樁交易放在投資圈並不耀眼,但在“同志”圈中,又被視為一個標誌事件——中國LGBTQ領域的第一樁併購。
像所有佈局更大版圖的創業者一樣,耿樂如今也在面對更大的商業壓力。直播業務佔比高,公司營收模式單一,垂直社交軟件天花板低,公司何時盈利等等問題,都擺在他面前。一切壓力的核心指向是:代表彩虹經濟力量的藍城兄弟,未來在哪裏?
“知道出櫃後,我媽大哭:同性戀不是變態流氓嗎”
騰訊財經:你之前是一名警察,為什麼會選擇這個職業?
耿樂:當警察是我從小的夢想,一是可以保護家人,二是我一直覺得就應該做一個非常非常正能量的人民警察,去抓犯罪分子。所以16歲那年上了警校,19歲畢業,20歲的時候提了我們公安局最年輕的副處長。在選擇離職的時候,我依舊不能割捨那身穿了那麼多年的警服,沒事的時候也會在櫃子裏摸摸那個警號。
騰訊財經:為什麼後來又選擇在“同志”這個領域創業?
耿樂:我上警校的時候,我身邊有很多同學,他們都開始談戀愛。但我不太想談戀愛,因為我發現和大家不太一樣,我不喜歡女生,我對我們班長得比較帥的男生感興趣,覺得他們很吸引我。當時年齡小,有點懵懂,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所以我就一直把這個秘密藏在心裏,不敢和任何人分享,很孤單,我當時以為世界上只有自己是這樣的。
從警校畢業之後開始工作,我試圖通過互聯網給自己尋找一個答案。我是誰?我為什麼會這樣?也就是在使用互聯網的過程中,我對“同志”有着更新的認識,看到了有很多和我一樣的人,也看到國外的一些對“同志”評價的言論,更加了解自己。但是確實在那個年代,因為得不到認可,有很多同性戀會得了抑鬱症,更有甚者選擇自殺。我就在想,是不是可以做這樣一個網站,幫助很多和自己一樣的人,告訴他們,同性戀不是變態,不用自卑,也不用自殺,也可以幫助大家正確地瞭解同性戀。所以那時我就開始學着做網站,做了一個叫淡藍色的回憶。
騰訊財經:那時候是兼職運營,什麼情況下就辭職創業了?
耿樂:在2012年左右搜狐的一個朋友想做紀錄片,題材是創業故事,我作為同性戀創業CEO出鏡了,但其實那個時候我很害怕別人知道我的事情。我問他這個片子影響力會很大嗎,他説不會的。當時我們的網站入不敷出,我想如果把我的故事拍出來,讓一些廣告主看到可能會願意投我們,這也是一種宣傳,只要不讓我父母看到。
結果搜狐給推到首頁,導致那天下午我的電話一直在響,家人、朋友、同事就都知道了。當時我面臨兩個選擇,要麼當警察,把網站關掉,要麼做網站。其實真的很難選,警察對我父母來説,是一份驕傲。但當時有個朋友給我打了一通電話説,他説,你給自己留後路,但是那些和你一起的兄弟呢,不是説好就是要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嗎,這個電話堅定了我的想法,所以辭職了。
騰訊財經:所以你是“被動出櫃”了?你的父母當時什麼反應?
耿樂:我家很傳統,我媽非常震驚。我記得當時我回家時,我媽就坐在沙發上。她在那兒哭了一天,非常難過。她説,兒子,你是同性戀。你怎麼搞同性戀呢?那不是變態流氓嗎?我就跟她解釋什麼是同性戀,我之前多麼痛苦,我是怎樣經歷的。我媽説,這件事情不能跟你爸説,他可能接受不了。
我小時候家裏條件比較清貧,媽媽是家庭婦女,初中學歷,給人做衣服賺點手工費,爸爸是釀酒工人。父母對我非常溺愛,我媽30歲才生的我,家裏又只有我一個孩子,那時家裏最好的東西都會給我,比如秦皇島愛吃皮皮蝦、螃蟹,小時候父母都會都給我剝好。我是個很孝順的孩子,當時母親這個反應我特別難過,有一段時間不太敢回家。
騰訊財經:後來你母親是怎麼接受這件事的?和解了嗎?
耿樂:和解是個艱難的過程,也是經過幾個關鍵性的事情。我媽很喜歡看天津衞視的《非你莫屬》,正好有一年《非你莫屬》邀請我去做招聘,做了一年,我媽總是在電視上看見我,開始給我姨、老舅打電話,説趕緊看電視,他今天晚上在天津衞視,大家都慢慢得在接受了。加上也會看到一些“同志”羣體給我寫的信,見到我的朋友,對這個羣體和公司就會有更客觀的看法。
當然,最關鍵的是有了孩子。隨着年齡越來越大,每次出門的時候,看到別人抱着小孩,我就特別喜歡。我就在想是不是可以擁有一個孩子?所以我就在美國通過合法輔助生育技術,有了一個小孩。我希望能陪伴他一起成長。
騰訊財經:孩子給你的家庭生活帶來了怎樣的改變?
耿樂:非常大的變化,變得特別幸福。那種幸福感就是它就像一劑良藥,當我特別累時,打開兒子照片一看,所有問題都煙消雲散,這是化學反應。而且有了孩子後,家庭氣氛變得非常幸福,開玩笑來説父母至少能多活10年。給孩子買的新衣服,我媽覺得硬,要洗好幾遍軟和了給孩子穿,還自己給做;市場的青菜擔心不安全,要親自種給孩子吃,感覺變得有奔頭了。
以前我在北京創業時,父母在秦皇島,到了晚上,兩個人燈都不開,我媽坐在椅子上發呆,那種背影,那種無言,我看了特別傷心,有孩子後,家裏充滿了歡樂。
“聽到全世界的同性戀都在買你的股票,我哭了”
騰訊財經:做“同志”平台,碰到過哪些坎?
耿樂:別人創業頭疼的運營、資金問題我會碰到,別人不會碰到的,我也會碰到。在創業早期,我最擔心的確實是關停。那幾年經常會有一些互聯網上的嚴打、整治風暴,每一次嚴打之後,第一批倒下的肯定是一些“同志”網站。雖然我們網站是非常健康的,沒有任何色情和違法的內容,但也經常會被關閉。那時候很擔心下一刻敲門的人來抓我們,就因為我們在做同性戀的網站。那時候睡不好,老做噩夢。能做的就只有讓我們的志願者在那個城市到機房把我們的服務器抱出來,到另外一個城市再上線,可是到另一個城市被發現又會被關閉,就不斷打游擊。
想維持運營也不是那麼順利,早期為拉廣告生存,我去一些著名的“同志”酒吧和老闆聊生意,我給老闆準備PPT,一般老闆聽完講述,放下一句:“我們考慮看看。”就把我晾在那兒,這種事常有。
最初路演的時候,我跟觀眾説,今天這個項目,是一個為“同志”提供服務的社交產品,叫Blued,底下經常一片譁然,好多人立馬就離去了。如果沒有堅強的內心,肯定會被打敗,變得很沒有自信。
騰訊財經:後來怎麼獲得了投資人的投資?
耿樂:2012年之前我們只是社交網站,那時國內並沒有專門的同性戀交友軟件,圈內人大多使用名為一款國外的軟件,可以查看附近的“同志”,打招呼,交友,但操作和體驗都不好,所以我就開發了Blued。
上線當天,我只通過淡藍網的微博發了一條通知,竟馬上引來了超過1萬用户註冊,後來依靠“同志”圈內的口碑傳播,擴張速度卻很驚人,一個月能增長近二十萬用户。有了用户之後,融資就相對容易一些,2013年,迎來了上海中路的投資,後來清流、順為、鼎暉等等都陸續加入進來了。
騰訊財經:為什麼要選擇上市?上市對你意味着什麼?
耿樂:以前招人的時候,很多人不願意來這家公司,擔心來了是不是代表出櫃了,或異性戀來了會被認為是同性戀。但是很多同性戀都因為想要為這個羣體做點什麼留了下來。我得給留下的同事們一個交代,最起碼可以告訴他們,你們現在在一家上市公司工作,應該覺得驕傲,不應該羞於告人。中國在美股的上市公司不多,要有勇氣,沒什麼可羞愧的。
騰訊財經:上市那天回到家時,你是什麼反應?
耿樂:那一整天過得很平靜,現場敲鐘、發言、回到公司和大家聚餐,一切都很正常,也沒覺得是特別的一件事。直到晚上散會時,董事會有同事在羣裏發了一句話:“耿樂,恭喜你,全世界的同性戀都在買你的股票。”當時這句話真的打動了我,我一下就哭了出來,就因為“同性戀”三個字,這麼多年我所有的喜悦、痛苦、掙扎、不被理解,都是因為這三個字。我們就是想為這些人提供服務,就是在為這些人做事,這時候大家都在支持你,那種被認可感,沒忍住,那一刻,是內心最感動的時刻。
讓“同志”遠離艾滋病 讓隱秘變得陽光
騰訊財經:為什麼想到要收購LESDO? 男同與女同業務兩條線今後打算協同發展?按照你的設想,藍城兄弟將來會是一傢什麼樣的公司?
耿樂:我們一直定位是為LGBTQ提供全生命週期的互聯網公司,荷爾健康和藍色寶貝的成立就是這麼一個戰略。之前我們是更多為男同提供服務,女同也是我們研究和關注的羣體,如何讓這家公司變得更多元、品牌更深入人心?我們這次的收購,我們擁有在男同市場的優勢,從技術、人才、資金和市場運營等方面有自己的一套成熟的模式,所以可以進行引入,我們雙方一拍即合。
騰訊財經:直播業務營收佔公司超84%,有人會説你們是一家直播公司,收入結構比較單一,而且還未盈利,加上垂直領域天花板明顯有可能影響估值,你怎麼看?未來如何計劃?
耿樂:我們是最大的LGBTQ平台,有着這個行業最大的流量入口,有了流量,變現是時間問題。只是直播是風口,也是當下我們重點突破口,未來會提供更多的同性服務以幫助我們繼續做大流量同時變現。
和別的同行業公司不同,我們是一家做全生命週期的公司,別人只專注於某一個領域,我是全生命週期,當然現在大家還體會不到,因為我們財報上看還是社交為主,但全生命週期這個戰略,未來從商業表現上一定會看到,比如大健康業務的增長,荷爾健康的增長等等。
其次即便同樣是直播,但是同性會有天然的壁壘,比如別的直播你要換個平台比較容易,“同志”的遷移成本會高很多,因為別的平台不是這個人羣的集中地,我們的直播服務每付費用户產生的平均收益就是2059元,這在中國垂直社交軟件中是很高的。
騰訊財經:荷爾健康和藍色寶貝是怎麼樣的業務?未來市場潛力在哪?你怎麼確定能給公司帶來新的增長?
耿樂:2018年中國疾控中心、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世界衞生組織聯合評估,截至2018年底,我國估計存活艾滋病感染者約125萬,其中性傳播是主要傳播途徑,2017年報告感染者中經異性傳播佔比為69.6%,男性同性傳播為25.5%。
所以預防對男同人羣是很大的一個剛需,現在醫藥科技的發展已經可以預防、阻斷和更好的治療艾滋病,包括檢測試劑。可能大家在傳統藥店、藥房很難買到這樣的藥,但這些藥已經獲批上市了,已經通過了批准。所以我們希望把這個平台搭建好,把藥廠和需求方的鏈條建立起來,讓大家得到更專業的健康諮詢,專家告訴你怎麼服藥,怎麼做檢測,怎麼做預防,如果“同志”都有預防性用藥,就會遠離艾滋病。藍色寶貝業務其實海外輔助生殖業務,就是幫助去海外做輔助生殖的人羣做些接待、諮詢、翻譯等,是完全合法的。
騰訊財經:是有什麼事件驅動你要做艾滋病防預這件事?
耿樂:艾滋病防治是2008年的事,一個朋友跟我説他得艾滋病了,那時候我對艾滋病不是特別瞭解,潛意識當中感覺得了這個病之後可能活不了幾年了。還有一點,得這個疾病,除了身體上痛苦之外,很多人在道德上評價他們,或者歧視他們,艾滋病對男同人羣來説是一個必須引起關注的話題,有部分人羣沒有艾滋病的防治意識,我的優勢是有這麼大的平台,可以從知識、防預、公益各個方面幫助這個人羣。
騰訊財經:有年輕的用户反應説Blued有一些老年羣體?你怎麼看?
耿樂:雖然我們的年輕用户最多,但是我們服務所有這個人羣,包括老年人。很多年輕人會説,你們的產品怎麼變得那麼Low,全都是老人,我會説其實你也會變老,老年人也有權利讓更多人喜歡他們,老年人更需要支持、鼓勵他和認可。我們不僅要服務年輕人還要服務老年人,不僅要一線城市也要三四五線城市,因為這就是真實的世界,而且老年人在我們平台的打賞挺高的,他們也有被人喜歡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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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訊財經:有沒有哪個瞬間,覺得自己做成了?
耿樂:前一陣我收到了一封信,一個網友自己手寫的,非常漂亮的字,他在一個小城市,因為我們的產品,他遇到了相愛的人,他覺得自己很幸福。同性羣體很多年前自殺的比例很高,現在同性戀自殺的案例越來越少了,是互聯網讓大家互相有了安慰和依靠,我只是提供平台的其中一個,但是我覺得自己參與了一件對的事。
騰訊財經:你的終極目標是什麼?
耿樂:我只是想讓隱蔽的人和事變得陽光。我特別喜歡的一句話,出自電影《綠皮書》:光有天賦是不夠的,改變人們的觀念需要很大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