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人物·中國新聞名專欄
泰山有18195棵百年以上的古樹名木。在泰山古樹名木身後,有一羣衞士,時刻關注着、千方百計維護着它們的健康。泰山森林病蟲害防治檢疫站站長申衞星,就是這羣衞士的代表。
□ 本報記者 楊學瑩 本報實習生 鄭思茉
去過泰山的人,都不會忘記泰山的古樹名木。那秦松、漢柏、唐槐,見證了朝代興衰,閲盡了人世悲歡,走進了詩詞書畫,宣示着頑強的生命。它們枝展梵空、命結天地,聯結着自然與人文。站在它們腳下,我們得以對話古人、感知自然,得到歷史和生命的啓迪。
“像照顧父母一樣照顧
古樹名木”
第一次見到申衞星,是5月28日上午,在岱頂北側的後石塢。50歲的他頭髮花白、身材清瘦、皮膚白淨,穿着白襯衫,胸前挎着相機,像個白面書生。
“石塢松濤”,是泰山七十二景之一。這裏有300年以上的古松1118株,是中國保存最完好的古油松羣落。古松虯曲蒼勁、姿態各異,有的如蛟龍探海,有的似巨手擒石,有的像鳳羽流翠。申衞星拾級而上,他看的不是風景,而是每一棵松樹的長勢。
有一棵松樹,一團松針變成了黃褐色。申衞星扒開一看,原來是一根枝椏的末端被人彎折了,窩在了另一根枝椏的松針中,葉子“憋”黃了。他將兩枝分開,讓它們透氣。
林間每隔不遠,掛着申衞星他們自制的、狀似馬燈的小蠹蟲誘捕器。他逐個查看。一個誘捕器底端用於淹死小蠹蟲的小桶沒水了,他和同事董彬從水杯裏倒水補上。
有一處地方,幾株古松的松針變成了灰白色,申衞星嚇了一跳。他駐足仔細打量,發現周邊的草也變成了灰白色,台階上也有灰白色的痕跡:“還好還好!不是病蟲害,應該是護林員打了滅菌劑,預防松爛皮病的,在這塊兒配的藥。不用管,下一場雨就衝沒了。”
申衞星也讚歎古松的美。“這是‘十八羅漢’、這是‘太君點將’,這是‘松障’……”他邊走邊介紹。在他看來,古松多姿多彩的身形,完全是它們戰勝苦難的傑作。有的古松,樹幹虯曲成擰毛巾狀,這是風扭的;有的樹主幹劈斷,僅存側枝匍匐卧行,這是雷擊、雪壓的結果;還有的樹,在樹羣中個子奇矮,他説,生存競爭,土壤和光照條件也決定了它的大小和姿態。
“這棵樹,2019年6月9日新遭遇了雷擊。”他停在一棵古松前説。果真,這棵樹的樹皮,從上到下,貫通着一道兩三指寬的裂痕,但仍然枝繁葉茂。“雷雨前兩天,我來巡查,這棵樹還好好的;雨後,就出現了這道新鮮的茬口。我撿了一小塊樹皮,留作紀念。”
如果不是跟着專業護林人,記者很少會注意到,古樹原來採取了很多保護措施。有的樹幹拉着吊纜,怕風颳倒;有的樹身纏着麻袋片,防止害蟲在樹皮產卵;有的樹下壘石做穴,防止水土流失。就連周邊小樹間伐後殘留的樹樁,也用細密的鐵絲網包緊了,防止天牛等害蟲出來為害。
申衞星説,這麼多年來泰山古樹保護總結出的要訣是做好“三通六防”:“三通”是指上部透光、中部通風、下部通氣;“六防”是指防傾倒、防土壤污染、防傷根、防燙傷、防病蟲害、防風折。最好的方法還是“無為而治”,你想啊,古樹經歷了幾百年,它們的根已經分佈在周邊的土壤和石縫裏,適應了它們的生存環境,如果人為干擾,特別是改變了水流和土壤環境,只能造成樹勢衰弱、甚至死亡。所以,要以生態管理為根本,不要人為干擾它們。
説着説着,我們來到大名鼎鼎的“姊妹松”面前。正是2005年版5元人民幣背面的那兩株松樹!申衞星説,去年發行的5元方形泰山紀念幣,也選取了“姊妹松”的圖像,和挑山工形象一起,代表泰山,代表着不畏艱險、勇攀高峯的中華精神。仔細一看,也採取了保護措施:樹幹用了鐵管支撐,只是巧妙地隱藏在樹身之後不易被發現;伸出枝也用鐵管支撐,害怕它被大雪壓斷。周邊還有3個攝像頭盯防。
申衞星説,像“姊妹松”這樣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古樹名木,每棵樹都有專人負責看護。比如登山道旁的“望人松”,下雪和霧凇天氣,會有專人在樹旁盯着,不時用竹竿把“招手枝”上的雪輕輕掃下來,免得大雪壓垮枝條。其他古樹名木也“一樹一檔”,如需採取保護措施,要組織專家會診,一樹一策。
“古樹就像老人,必須悉心照顧。我們老領導提出:‘像照顧父母一樣照顧古樹名木’,我們一直在這樣做。”他説。
有的古樹能救過來,有的
則無力迴天
6月2日,記者第二次採訪申衞星,這次我們來到岱廟。岱廟也是泰山古樹名木集中的地方之一,有“漢柏連理”“赤眉斧痕”等名木,有300年以上的側柏212株。
在岱廟東寢宮,前一天的冰雹,砸落了一地的青果綠葉。抬頭一看,一株30多米高、三四摟粗的古銀杏,遮天蔽日,生機勃勃。誰也想不到,這位400年的“老壽星”2015年剛動了一次“大手術”——換根。
這是一次驚險的手術。方案論證了3次。不動不行了:2012年8月下旬,還沒到黃葉的時候,銀杏葉子卻黃了1/3。並非深秋那樣的燦爛金黃,而是黃中發灰、發白,像人一夜之間愁白了頭,透着説不出的難受勁兒。申衞星和專家們會診認為,是樹根出現了早衰。他們決定採用山東農業大學銀杏專家郭善基教授的發明,給古銀杏靠接上一圈小樹,給他“換根”。
動刀,老樹能受得了嗎?申衞星和專家們跑到萊蕪,察看了郭教授這樣救活的一棵古銀杏,這才下定決心,景區領導也拍了板。他們立即着手培育小銀杏,挑選健壯的苗株,按照古樹的“身材”給小樹拿形,使它們長出恰好的彎度,剛好能無縫貼合到老樹上。
春天是樹木嫁接的最好時機。2013年4月,他們請來業內最好的嫁接師傅,把20棵準備好的小銀杏栽植在古樹周圍,靠接到古銀杏身上。嫁接,要先給老樹切三角口。一刀下去,老樹露出了雪白的茬口。申衞星在一旁疼得直咧嘴,心裏默唸:“良藥苦口,您老堅持住哈!”
術後,申衞星幾乎天天來看古銀杏。小樹發芽了、長葉了,茬口不見了、樹皮長合了……20棵小樹活了19棵,它們年輕的身軀成了老樹的“根",源源不斷地給老樹輸送營養。用了3年,古銀杏終於緩過來了,成了今天青葱滿目的樣貌。
古銀杏周邊,記者看到兩處帶鏤空氣孔的箅子。申衞星説,這是專門為古樹挖的透氣井,也是營養井,給樹補充有機肥和微量元素。樹穴中還埋着一截白色的塑料管,申衞星擰開蓋子,裏邊是4根浸泡了誘捕劑的木條,申衞星説,用它來誘殺白蟻,防止白蟻破壞。
古銀杏旁邊有一株古槐,樹皮上倒扣了一隻細玻璃管。申衞星説,這是他們人工繁育的天敵昆蟲——花絨寄甲,已經釋放出去了,可專門殺死危害槐樹的鏽色粒肩天牛。看到樹皮有一處顏色較淺,他用刀子挖了幾下,判斷是往年天牛留下的羽化孔,已經從裏向外長出了新的木質部,沒有蟲,這才放心。
在岱廟漢柏院,古樹“漢柏連理”鐵骨錚錚,令人驚歎。該樹有文可考,為漢武帝封禪時手植,樹齡已有2100多年。樹有雙枝,西幹曾遭雷擊、火燒,已枯乾多年;但東干卻以頑強的生命力,僅靠樹幹北面三四十釐米寬的樹皮輸送養分,頑強地活了下來。記者去時,正趕上工人為它調整支撐吊纜。申衞星撫摸着樹池裏的草告訴記者,留草也是一種保護措施,保留小生態環境,防止太陽曬傷樹根。
2018年4月,申衞星阻止了一株500年古松的死亡。這株松樹長在一座廟裏。申衞星巡查時,發現樹坑裏有肥皂水。一檢查,原來是管理房的下水道破裂了,一倒水就往外冒,兩個新來的工人,不瞭解肥皂水對古樹的危害,這樣有將近1個月了。
“松樹喜歡酸性土壤,最怕肥皂水!”他對兩人説,“松針上面有一層蠟質,所以沒有立即變黃。等看出黃葉,半年就過去了,到那時可就晚了!”申衞星立即協調改造下水道,自己則組織專家來救古樹。
他們先用大水漫灌,稀釋土壤的鹼性,再拿來“洛陽鏟”,在樹下每隔50釐米,小心地試探着向下打孔,碰到樹根就停下來。然後沿着這些孔,把樹根上層的土壤小心地剔除,從周邊取來腐殖土換上。經過2年多的努力,萬幸,這棵古松算是保住了。
“幾盆肥皂水,就能殺死一棵百年古樹。保護古樹,細節決定生死。”申衞星説。
並不是所有古樹都能救過來。很多時候,申衞星感到無力迴天。2010年,山崖上一株古松死了。申衞星和專家團隊在現場百思不得其解:那裏高居崖壁,沒人干擾,也沒有發現病蟲害。但是這棵樹生長在小山坳頂端山崖上。“大家討論,可能是山坳擋住了陽光,2009年的倒春寒過後,樹上的冰掛化得比較慢,又在風口上,大概是這樣凍死了。”他無奈地説。
“大自然太神秘了,我們知道的只是九牛一毛。生態系統非常複雜,氣象、土壤、植物生理、病蟲害,每一塊都是大學問。人類只有尊重自然、道法自然。”他説。
鑽林子爬峭壁
膝蓋能當“天氣預報”
林業是一門實踐的學問。1996年,申衞星作為泰山景區第一個研究生,來到泰山森防站工作。老站長重點培養他的辦法,就是帶着他“鑽林子”。
申衞星的辦公桌上,放着兩卷白棉布綁腿。門口的黑色高靿靴,他穿了不到1年,二指厚的橡膠鞋底已經飛了邊。黑色布帽上有一圈白色汗鹼,洗不下來了。他説,上山進林子,熱天也要穿高靿靴,防止崴腳、荊棘扎透鞋底;打綁腿可以減輕小腿痠脹疼痛,也能防止荊棘扎腿、蟲子咬人。
泰山景區有18萬畝森林,分13個管理區。各管理區的護林員、防火隊員聯動,巡查發現疑似病蟲害,都報到泰山森林病蟲害防治檢疫站,站上的同事每次必到樹下複核。加上日常的調查、科研,申衞星和站上的同事一個月裏有半個月“鑽林子”。
“不到樹跟前,你根本沒法知道情況。有時為了確定一種原因,要挖土挖到樹外七八米遠。”申衞星打開工具包,裏頭有鐵鏟、鋸子、果枝剪,還有GPS、望遠鏡、照相機,加上飯盒、水杯等,足有20多斤重。他説,他們通常一早7點進山,中午吃一口涼飯,找個草窠眯一會兒,接着走,天黑下山。日行2萬步是常事,山路15公里,頂平地60公里。
膝蓋半月板磨損,是申衞星他們的“職業病”。他説,幾名同事還沒退休,就換了人工膝蓋。不出10年自己也得換。“腿一疼,不出兩天準下雨。同事們自嘲,這是天氣預報。下一步,你得根據腿疼的強度預報下雨量,那才行嘞!”他哈哈大笑説。
爬懸崖峭壁也是常事。傲徠峯南坡有100來畝松林,無路可繞,只能從險峻的南坡爬過去。申衞星和他的同事只能摳着石壁,背對着懸崖,踩着僅能容納半隻腳的小路,小心翼翼地挪過去。到了冬天,一下雪,路就更難走了。
松材線蟲病被稱為“松樹的癌症”,不僅無藥可治,還能通過鬆褐天牛迅速傳播。目前在全國呈爆發性趨勢、泰山周邊也有多個疫區。泰山有9.2萬畝松林,四季常青的森林景觀特徵早已深入人心。如何保護好泰山的松林不受松材線蟲病的危害是最讓申衞星和同事們頭痛的事情了。儘管從2009年,泰山就嚴禁松材及製品進山,但是泰山和泰安城區山城一體的格局,根本擋不住攜帶危險性病蟲害的松樹及其製品流通,這直接威脅着泰山松林和古松的安全。目前最管用的辦法就是及時發現、徹底清除死樹。不管是什麼原因死亡的松樹,一律取樣檢驗,粉碎或者焚燒掉。
2018年3月,為了排查死樹、清理松褐天牛,申衞星帶着100多人,在山上住了一週。“嚴防死守,早發現、早拔除,不能對古樹名木和大片松林造成危害。”申衞星帶記者參觀了森防站的實驗室,樣本檢測仍在緊張地進行。
古樹在呼救 每個人都
可以伸出援手
保護古樹名木,申衞星感到最大的挑戰,就是來自天氣。2014年以來,異常高温、持續乾旱等極端天氣多發,多個氣象指標突破歷史極值。“古樹名木活了幾百年、上千年,這樣的情況它們也是第一次遇到。”他説。
2018年,早春異常高温,松樹頂部的新芽早早萌發出來,一場寒流,新芽凍死了。松樹一整年灰頭土臉。2019年大旱,泰安市的降水比常年少三成,還主要集中在“利奇馬”颱風那幾天。泰山的土壤含水量降到了極限值7%。還好泰山這年完工了“引水上山”工程,申衞星他們對古樹名木一棵棵地澆,光後石塢的1118株古松,就澆了兩三個月。
對古樹名木,氣候不是唯一的威脅。保護經費不足也是大問題。申衞星説,泰山景區每年用於森林病蟲害防治的資金有200多萬元,基本夠用;但有些地方的山林就沒有這麼幸運了,有的甚至基本處於“無人管、無人問”狀態,就更別説保護古樹名木了。
我省是古樹名木資源大省,2018年統計,全省有古樹名木34.9萬餘株。其中有泰山、三孔這樣的古樹羣,也有相當一部分散落鄉間,在老百姓的農田、庭院中。申衞星説,這些散落鄉間的古樹名木正是管護的“短板”,這些樹更容易成為開發商、苗木商“大樹進城”的圍獵對象。
申衞星曾聽一位苗木商説:“賣10棵古樹,活2棵就賺1棵,活1棵就不賠本。”他聽後非常揪心。這意味着,販賣古樹一本九利、移栽的古樹則九死一生。可老百姓把自家的古樹賣了,又很難責罰他們。他建議,對這些散落鄉間的古樹名木,政府應拿出專門資金補貼給管護人,以提高他們的保護意識、強化管護責任。
古樹名木保護需要專業知識,搞不好會“好心辦壞事”。就説樹穴保護這件事兒,在岱廟東寢宮,那株做了換根手術的古銀杏,一開始工人們把池子砌得密不透風。他讓他們拆了,在池子四角挖出排水洞。他説,一旦樹坑排水不暢,夏天下雨積水,太陽接着出來,水曬到五六十度,一上午就能把樹根燙死。另外,他看到大部分樹坑的面積太小,實際上“樹冠多大、根就多大”,樹坑至少應該跟樹冠面積相當,甚至更大些。
人為的干擾也在傷害着古樹名木。對遊客,同其他自然保護工作者一樣,申衞星的內心是矛盾的。“沒有遊客,就沒有旅遊收入,就沒錢保護古樹名木;但人多了,樹肯定受影響。”他説,踐踏、亂扔垃圾、亂倒飲料,甚至隨地小便等不良行為,對土壤污染最嚴重。松樹喜歡酸性土壤,適宜的PH值為4,鹼性土壤容易死樹;“其他古樹,有很多在新建的廁所邊或者化糞池旁邊的古樹都是因為土壤酸鹼度變化而死亡的,這個務必引起公園、風景區的高度重視。”另外,扶樹拍照、折枝摘葉,也不是好的行為。
不過,申衞星感到,公眾保護古樹名木的意識正在變強。岱廟天貺殿院內有多株古柏,樹穴內鋪了木柵欄保護。申衞星撫摸着木柵欄説,這是泰安二中的學生親手刷的油漆、釘的釘子。時隔多年,還不時回到岱廟,看看他們當年的作品,看看古樹。泰安市民散步,發現樹葉黃了、看到有蟲子了,不管是害蟲還是益蟲,很多人會撥打12345或景區熱線,很關心。
申衞星從走出校門,一頭鑽進泰山,照顧古樹名木一晃24年了。問他感受,他説:“泰山是世界自然文化遺產。而古樹名木,是兼具自然與文化價值的活化石、活文物。人都説‘責任重於泰山’,我們這些看護泰山的人,責任是不是大到天啊,不能有半點閃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