滯留非洲的第三個春節

滯留非洲的第三個春節

李偉平所在的工地上,人們在準備年夜飯。受訪者供圖。

實習生 賈靜晗

2021年的春節,李偉平是在尼日利亞的工地上過的。他來自北京一家機械設備公司,在非洲工作。當他回家過年的願望將要實現時,臨出發的頭一天,被告知血清抗體檢測結果是陽性,不能上飛機。

為了回家,他一度想要偽造檢測結果,“只要能讓我回國,哪怕回國拘留也無所謂,最起碼拘留是在國內,但你長期在國外漂的話,這是另一個世界,那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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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17日,李偉平清楚地記得這一天。那天早上,他收到“血清檢測IgM和IgG抗體陽性”的結果,憋了兩個月“回家”的期望一下子破滅了,李偉平懵了。回過神來,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發消息給妻子,“回不去了。”

由於還處於21天隔離期,他趕緊約了另一家指定機構上門複檢——結果又是陽性。李偉平不信邪,又複檢了一次,還是同樣的結果。李偉平意識到自己可能感染過新冠病毒,是一個康復後的“無症狀感染者”。

但他想不通的是,之前做了那麼多次檢測,無論是在公司項目裏時不時進行的血清檢測,還是在拉各斯(尼日利亞最大港口城市)賓館前台做的試紙檢測,甚至預訂機票之前在大使館指定機構進行的檢測,結果都是陰性,怎麼偏偏就在最後一天變成了陽性呢?

李偉平猜測,自己有可能是在某次與一位既往感染者同乘一輛車時感染上的病毒,但在那之後他馬上去醫院做了核酸,結果沒有問題。工程項目中接觸的人員龐雜,既有當地人,也有一些中方維修人員,李偉平無法判定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在哪裏感染的。

要回國,首先得拿到中國大使館開具的健康碼。隨着疫情形勢的變化,健康碼的申領政策也在不斷調整。在2021年11月下發的通知中,所有赴華人員登機前需進行2次核酸檢測和1次血清抗體檢測,分別在登機前7天和48小時內進行,並嚴格執行21天隔離閉環管理;申領“防疫健康碼國際版”時,需提交核酸及血清抗體檢測證明、《乘機赴華人員隔離滿21天證明》在內的11份證明文件。對於IgM和IgG抗體陽性的返華人員,則需要出具兩次疫苗證明。但尼日利亞直到2021年8月才開始普及疫苗接種,李偉平已經來不及在回國之前打完兩針。

從2005年出國工作算起,今年是李偉平在異鄉度過的第6個春節,也是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他滯留非洲的第3個春節。

2019年12月31日,李偉平被公司派往尼日利亞,負責工程技術工作,每天滿工地跑,檢查、維修各個設備。2021年9月,管理備件的同事回國了,李偉平又被調到了備件崗位上。他從偏遠的工地搬進了城市的公寓,屋裏只有他和堆滿客廳的零件。

要理解一個異國打工者對於“回家”的渴望其實很容易。這裏的生活太枯燥了,每一天都是對前一天的重複:6點起牀,與國內對接訂單;8點,打包備件,給客户發貨;下午4點之後會輕鬆一些,睡一覺,起來統計賬目,到了凌晨2點——正好是國內的早上8點,與國內核對客户需求,到凌晨3點左右,忙完了一天的活,接着睡覺。

由於疫情和隨時可能發生的暴亂,半年來,李偉平和其他中國同事很少離開那棟公寓的房間。在這樣的日子裏,“回家”是惟一的盼頭。

為了回國,李偉平準備了兩個多月。現在,一切都泡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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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尼日利亞約生活着10萬華僑華人,其中有大量的打工者隨着工廠或基建、礦產等工程項目來到這裏。截至2月11日,非洲累計報告1104萬新冠病例,其中尼日利亞累計病例為25.4萬。雖然非洲的第4波疫情已經出現回落,但沒有人知道第5波疫情何時會到來。

在尼日利亞,檢測結果是一個難以把控的未知數。2021年10月,世衞組織在一次發佈會上強調,“目前非洲大陸檢測到的新冠肺炎確診病例僅為真實數字的約14.2%,即7個患者中只有1人接受了檢測,而其餘85%以上的新冠肺炎患者並未被發現。”

此外,“檢測不準”時有發生。李偉平的一個項目同事在上飛機前的頭一天去檢測核酸和血清,結果都是陽性。李偉平知道後,讓他去大使館指定的54 Gene實驗室再做一遍。出發當天的晚上6點,他拿到第二遍檢測的結果——核酸、血清均為陰性,立刻打電話給大使館,申請綠碼,登上了晚上10點回國的飛機。

李偉平自己卻沒這麼幸運。三次檢測結果都呈陽性後,李偉平在“回不去”的絕望中甚至想到了偽造檢測報告。後來,他承認那是一時的衝動,他清楚這個行為將造成怎樣的後果。

李偉平的妻子收到短信後,立刻打給丈夫打來視頻電話。正忙着找人求助的李偉平只回了一句,我這邊有點狀況,一會兒跟你説,便掛了電話。妻子着急起來,以為丈夫在國外出了事,哭着給婆婆打電話,説不知道什麼情況,突然間回不來了。

滯留非洲的第三個春節

吳祥的項目工地上,人們正在進行核酸檢測。受訪者供圖。

李偉平忙完複檢,給家裏打電話,妻子還在哭着。妻子叮囑他,回不來就在那邊注意安全,每天打電話給家裏彙報一下身體狀況。

對於在非洲的中國打工者,“回家”是一場充滿不確定的冒險——它的結果由許多個概率性事件相疊加而得到。意外總是比飛機先來臨。

同樣在尼日利亞從事機械設備工作的吳祥已經是第4次嘗試回國了。只是,“這次可能又回不去了。”他説。2021年9月,他向公司申請回國休假,通過票務代理買到了一張2021年11月6日回上海的機票。當時的政策要求提前7天到指定賓館隔離。2021年10月28日,吳祥驅車前往200公里外的拉各斯,4名持槍的安保人員開着皮卡車跟隨他,以確保途中的安全。住進酒店的第一天,吳祥就收到了航班熔斷的消息,回不去了。

“熔斷”一詞來自2020年6月中國民用航空局發佈的《民航局關於調整國際客運航班的通知》:航空公司同一航線航班,入境後核酸檢測結果為陽性的旅客人數達到5個的,暫停該公司該航線運行2周;達到10個的,暫停該公司該航線運行4周。根據民航資源網的統計,2020年6月11日第一班被“熔斷”的航班入境開始到2022年1月16日為止,中國已對445次航班採取了熔斷。

很快,票務代理又為吳祥搶到了2021年12月5日飛廣州的機票。這一次,他還沒來得及申請綠碼,航班又熔斷了。航班改簽到2021年12月13日,接着熔斷。最近的一次,他搶到了2月19日的機票,並提前21天來到拉各斯。同樣是住進賓館的第一天,他突然被告知,中轉國埃塞俄比亞的防疫政策變了,原本要求的兩天隔離時間增加為了7天。他試着提出申請,希望能縮短在拉各斯隔離的時間,以趕上2月22日從埃塞俄比亞到中國的航班,但大使館拒絕了他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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滯留非洲的第三個春節

李偉平所在工地上的年夜飯。受訪者供圖。

李偉平所在的項目裏,有二三十個中國人,除夕夜,他們在工程營地的院子裏支了幾張桌子和一個燒烤架,讓廚師比平常多做了幾個菜,喝酒、吃燒烤、涮火鍋。認識的、不認識的中國人聚在一塊兒,在這個離家萬里的除夕夜裏,也沒什麼好聊的,於是就分享起了自己家鄉的春節習俗。

吃完飯,人們按照慣例組織起了套圈遊戲,李偉平套了瓶紅酒。往年,工地上的春節娛樂還包括枱球比賽和抽獎活動。晚上八九點,人羣就散了,工人們回到自己的宿舍,各自捧着手機看春晚——工地上信號不好,電視裏收不到中國節目,於是春晚也只能自己一個人看了。

李偉平在除夕早上5點左右給家裏打上一通視頻電話,那時候正好是國內中午12點,可以看到家裏的團圓飯吃了些什麼。大年初一,中國工人們三五個一起,在各個宿舍之間串門、喝酒。大家都拿出自己的珍藏——紅的、白的、啤的,組個小局,喝上一通。下午,李偉平回到自己的宿舍,把平日裏攢的衣服洗了。大年初二,工地開工,李偉平的春節結束了。

對於李偉平和大多數打工者而言,選擇留在非洲的理由,無外乎那筆高於國內的薪水。李偉平家中有兩個孩子,妻子沒有工作,專職照料他們。李偉平算了一筆賬,孩子上學、看病、房貸、一家人的生活費,一個月加起來得有一萬元左右,如果在國內幹,一個月除了基本開支外也就剩不下什麼錢了。而在國外,他每月能拿到比國內高出一萬元的補貼。

被大多數人忽略的是,這些想回國的打工者,他們除了是“境外返華人員”——在火車站、機場的喇叭裏,這個代稱往往意味着特殊、危險和“集中隔離”,同樣也是一個渴盼着回家過年的父親、丈夫、兒子。

提起女兒的年齡,李偉平算了一下,“2008年的,今年初二。”他心裏頭覺得自己虧欠了孩子——這幾乎是所有常年在外的父親繞不開的話題。他最大的遺憾是,兒子今年6歲,他還沒有陪他度過一次春節。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李偉平感覺女兒和自己的關係變得生疏了。打電話,聊了兩句,就不知道從哪裏開口。女兒總是淡淡地用一句“爸爸我沒事,你們聊吧,我走了”結束對話。

唯一一次女兒向他表露出激烈情緒,是在李偉平告訴女兒自己“7月份回不去”時——他原本的計劃是去年7月份回國,於是向女兒承諾了暑假帶她出去玩。女兒不停地埋怨他,明明知道回來有困難,為什麼還把機票訂得這麼晚?如果提前一點準備,是不是就可以回來了?説完,女兒“啪”地摔了手機。

“我們這個工作性質就決定了你必須到處跑、到處奔波,你要想掙錢的話,就得去國外,這是行業的默認的一種規則。”像所有無奈的父親一樣,李偉平學會了“糊弄”。孩子有什麼請求,先答應下來,實現不了,就先找點理由拖着,能拖一下是一下。

糊弄多了,李偉平在孩子眼裏失了信。“在國外,走了之後最少半年,現在碰到疫情,兩年時間回不去,孩子提一些什麼要求,當時認為可能沒問題,我能做到,但是最後回不去,就只能一步步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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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偉平發現,最近的返華政策鬆動了,申請綠碼不需要檢測血清了。但是,航班變得更少了,熔斷愈發頻繁。機票也變得更貴,從原來的三四萬元漲到了六七萬元。他還不能立刻訂機票,要等到公司派了新的同事來接替工作,有了準兒,他才能走。但等他訂了機票,又要排到幾個月之後?他也説不準。

公寓裏太冷清,今年春節,李偉平從拉各斯開車來到原先的項目工地,和那裏的中國同事們一塊兒過,多少能沾點熱鬧氣氛。

吳祥還待在隔離賓館裏——他還沒有放棄2月19日回家的希望,決定春節之後再打電話問一問大使館。隔離前,他買了自己愛吃的水果和小魚乾,還有成打的啤酒,作為過節對自己的獎賞。賓館是中國人開的,吳祥猜測,門外或許也掛了燈籠、貼了春聯。這是他第3次獨自在國外過新年了,前兩次分別是在也門和俄羅斯。

全球疫情嚴重的時候,李偉平在網上看到有人評論從海外回國的人,“祖國建設你不在,萬里投毒第一名”。李偉平和同事們都因此感到受傷。“我們在外面也是在為祖國做貢獻,對吧?跟着很多中資企業,掙的是外匯、美元,工資也都寄回家裏,在國內消費。包括一些政策,可能是保護國內的大部分人,但是外邊還有一部分人,這部分人數量也很大,他們其實很多都是響應國家的號召。”

吳祥把這些對歸國海外人員的偏見歸於一種“未經歷”和“不瞭解”帶來的隔膜。

除夕夜,吳祥在空落落的酒店房間裏,用一貫樂觀的語調與電話另一端的妻子、女兒拉家常。沒有太多的叮囑或噓寒問暖,他想,反正,就快回去了。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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