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倒塌的紐約世貿中心雙子塔,20年後捲土重來的塔利班。一位曾去過喀布爾採訪的記者説:“一定要拍到與咱們現在和平時期相對立的一個畫面,讓大家知道和平是多麼的美好。”
20年前倒塌的紐約世貿中心雙子塔,至今仍是很多人的噩夢,近3000人在“9·11”恐怖襲擊中喪生。此後不到一個月,美國為了捕獲本·拉登,剿滅“基地”組織,入侵阿富汗,推翻了塔利班政權,開始了美國史上歷時最長的戰爭。
20年後,美國決定從阿富汗撤軍,塔利班以神速重返喀布爾。風雲突變,阿富汗命運飄忽不定,歷史彷彿重演。阿富汗人又將在這個傷痕累累的阿富汗中,或失望,或迷茫,或在觀望中等待……
面對國際重大新聞事件,新京報在持續關注報道的同時,相繼策劃推出《我在喀布爾》和《9·11二十週年 | 跨越時空的對話》兩個專題報道。在9·11二十週年之際,我們來談一談,國際新聞報道如何“連接”起紐約和喀布爾?在戰亂國家採訪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回憶?
一個國際新聞記者的一天
你想象中的國際新聞記者是什麼樣的?是每天馬不停蹄地飛行在各個國家之間採訪報道?或者是穿梭在戰亂國家的槍林彈雨間,用快門捕捉下一個個珍貴瞬間?
監測外媒
在37號院的新京報社裏,剛開始做國際新聞不久的記者陳奕凱,每天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盯住外媒、外網,找到合適的線索和選題。並爭取找人採訪,然後成稿。
這可能是許多國際新聞記者的常態。在我國,駐外記者主要還是以中央級別的媒體為主。如新華社作為國家通訊社,在世界許多地方都擁有自己的記者站;中央電視台也有非洲、美洲、歐洲三個分台,和一批自己的駐外記者。
但對除央媒外的其對媒體而言,想要去到位於國外的現場採訪,還是比較困難。於新京報而言,能去到國外進行採訪“也是我們夢寐以求的。不過因為各種因素影響和制約,目前無法實現。”國際新聞副主編鄧琦説道。
“很多地方比較被動,不能直達現場,只能被動接受外媒的信息。”在這樣的條件下,如何做出自己獨家的內容,可能是每一家媒體都需要考慮的問題。
自己研究
監測外媒以外,陳奕凱也撰寫一些分析類的文章。在塔利班佔領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前後那段時間,記者一直密切關注着阿富汗的動態。當他接到任務——寫一下逃跑的阿富汗總統加尼後,記者開啓了“研究模式”。為了研究加尼,記者閲讀了大量從加尼學者時期到執政時期,浩如煙海的素材。“這篇稿子難點是寫的跨度很大,素材非常多,當然這也是好處。”並從這麼多的素材中找出邏輯,歸納角度。
“我剛開始跟網上許多人的感覺一樣,當時網上流傳的感覺加尼就是一個很腐敗又很無能的政客,瞭解多了之後就發現他不是這麼簡單。他是個人類學家,又是研究失敗國家的,英國一本雜誌的投票評選他是當年世界第二的思想家,那個評語是學者很難有機會把自己的理論付諸實踐,但是加尼得到了這樣的機會。所以這篇稿子是把加尼有沒有貪腐,是不是美國的傀儡,這些爭議剝離開了,抽出了一條思路是加尼研究了很多年失敗國家,然後着手去實踐,然後失敗了。”記者給這篇文章取了標題——《“逃跑”總統:一次人類學家治國的失敗試驗》 。
“逃跑”總統:一次人類學家治國的失敗試驗》
在陳奕凱看來,這是在一手信源匱乏之下,做出獨家新聞的一個方法——靠分析、解讀來做出區別。“同一個事放在不同背景下,分析出來的角度就不同;比如加尼可以聚焦他當總統的時候是怎麼失敗的,也可以比較他當學者和當總統兩個不同時期,就是不同的角度。”
而為了寫好分析,對於一名國際新聞記者來説,“英語肯定是基本的,很多同事都掌握了多門外語。國際關係,政治學的知識,非常多的知識需要積累,不然容易鬧笑話。”
採訪是基礎
不能到達核心現場,那記者還需要採訪嗎?
當然。紮實的採訪是新聞的基礎。為了採訪到獨家信源,身在國內的記者也需要使出“渾身解數”。這也被幾位國際新聞記者不約而同地視為國際新聞生產的一大難點。
在新京報的兩次專題報道中,國際新聞記者欒若曦都作為主力參與。通過社交網絡找尋相關內容、私信,是她尋找採訪對象的主要方法。
△章《“9·11”二十週年|4個跨越時空的對話》
即便能夠用英語熟練地使用國外社交軟件,困難仍是顯而易見的。“聯繫採訪對象,他們一般連新華社都不太知道,新京報就更不太知道,有時候也沒那麼有興趣。”為了提高成功率,欒若曦的辦法就是勤勉、堅持、“多撲人”。
另外一個困難是時差。當有突發新聞發生,記者往往需要一直跟到後半夜。
而這種採訪模式本身,由於不在現場和語言問題,也造成了在受訪者身份呈現上會有一定侷限性。
“戰地記者”陶冉的阿富汗記憶
親身去過阿富汗採訪的新京報攝影記者陶冉,可能是最接近大家想象中“戰地記者”的樣子了。從2018年開始,他跟隨紅十字基金會,多次赴阿富汗實地採訪,記錄“一帶一路”大病患兒人道救助故事。也因為工作去過敍利亞等國家。
記者陶冉工作照
“
當時我想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嘛,他們找了我之後根本沒有猶豫。咱們國家其實很少有記者能去那些地方採訪拍攝,我作為一個攝影記者,就想一定要去採訪,一定要拍到與咱們現在和平時期相對立的一個畫面,讓大家知道和平是多麼的美好。
”
· 電影裏面才能看到的城市
飛機快降落的時候,透過飛機的懸窗,陶冉遠遠就看見很多核槍實彈的人。那時候記者就覺得,這是來到了一個電影裏面才能看到的一些場景的一個城市。有點忐忑,但是沒有害怕。
第一次落地阿富汗,記者就被機場的景象震撼住了。周圍站滿了荷槍實彈的軍警,前來接機的工作人員反覆叮囑,一定要穿戴好防彈衣和頭盔,在防彈車裏坐好。
上車時,記者習慣性地坐到副駕駛位置,通過前擋風玻璃的廣闊視角,更方便攝影。卻被護送人員攔住,要求他們必須坐在防彈車的後排。前排副駕駛危險,留給武裝護送人員。中國駐阿富汗大使館還特別加派了防彈車輛全程護送。
從機場到使館,30多分鐘的車程,途經路段都進行了無線電信號屏蔽,路邊隨處可見荷槍實彈的軍警,坐在悍馬車的機槍位檢查來往車輛。
2018年,阿富汗喀布爾,道路上行駛的重型武裝裝甲車。圖/公眾號拍者
· 不讓拍
在阿富汗,軍人不能拍,婦女也不能拍,還有一些正在修建的防禦工事、總統府裏面,都不讓拍。但記者還是在比較遠的地方拍了一些遠景的照片。
陶冉在阿富汗的經歷總體上還算安全,但是卻曾在敍利亞遇到過一次危險。“當時在難民營我是帶着無人機去的,想拍一張從高處俯瞰的大全景的畫面。其實我想着飛機飛一下沒有那麼嚴重。結果我飛機從起飛到降落13秒鐘,就有一個人不知道從哪衝出來,拿槍指着我的頭,讓我把照片刪了。我當時就想,得虧他沒有先開槍,然後再處理我的無人機。後來陪着我們的政府軍解釋了一下,把我給教育了一段就算了。”
因此,想要在境外做好拍攝工作,做好功課必不可少。“第一,你首先要知道當地的民族宗教的一些習慣,還有一些風俗,什麼東西能拍,什麼東西不能拍。比如説很多宗教寺廟是不允許拍照的,如果你是一個國外來的人,不知道就拿着相機咔咔拍,肯定會引發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第二,一定要有隨機應變的能力,不要懟別人。因為你是一個外國人,不是主場,就要聽他們的一些安排,不讓你拍就不拍。如果非要拍的話,可以先跟他們溝通,因為我們是去幫助他們的,如果要是能拍的話他們是會讓你拍的;但是如果是他們規定的一些不能拍的東西,肯定是不能觸碰的。”
· “他的眼睛裏面是有光的”
這張小孩在車窗子上趴着的照片,很多人可能感覺很容易就能拍到。其實為了這張圖,記者費了很大的勁。“因為我們是在一個受保護的區域裏面,不能自己出去的。但這些孩子都在外面。我就想拍點他們真實地在街上的一些畫面。但他們就是不讓我出去。”
為了拍攝,記者開始跟阿富汗負責保護安全的軍警溝通。“其實他也不太懂英語,我就開始比劃——我説5分鐘肯定回來。不行。然後我就從兜裏拿了一塊巧克力給他,我説你吃完巧克力的時間我就回來了。然後他指了指上面的探頭,還是不行。我説你就回個頭,我就出去了……最後在我得軟磨硬泡下他才讓我出去。出去之後,那個小朋友看見我也覺得非常驚訝,他説唉你怎麼出來了,就看着我笑……”這時記者趕緊拿起相機對着他拍了幾張肖像。
“那張圖裏,第一他的眼睛裏面是有光的,因為他得到了到我們國家救治心臟病的一個名額。第二他的嘴唇是全紫的,能看出來他是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再加上那天還下了點雨,玻璃上還有一些水珠。那段畫面我自認為是比較完美的。”
2018年,阿富汗喀布爾,患兒在家人的陪同下來到大使館辦理簽證。圖/公眾號拍者
就在記者再想拍的時候,就被裏面的人衝出來架了回去。“因為那兒是不安全的,在室外,很多高樓的位置都是有狙擊手的,不知道哪兒就給你放一槍。”
· 戰爭與和平
一次,記者爬到一個房頂上去拍照的時候,遠處一個炸彈爆炸了。“其實炸彈離我很遠,但是很響。我剛爬上去,響了一聲之後,一個沒站住就掉下來了。相機鏡頭正好咯在我的腰椎上,導致了關節錯位。”記者被帶到了剛採訪過的一個假肢廠檢查,結果卻被告知:“在我們這兒不會看這個,只會截肢。”嚇得記者連連説:“別了別了,回去再看。”
還有一次,記者一行在大街上遇到了自殺式炸彈襲擊。隨行的軍警趕緊讓他們趴下,並加速駛離了那片區域。
“我想通過鏡頭畫面來呈現出一個和平年代的國家,和一個長期處於戰亂的國家的一個鮮明的對比。和平年代真的需要好好珍惜,因為戰爭真的會改變你的整個人生。”
記者説,在敍利亞曾經有一個會跳芭蕾舞的女孩,就是因為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路邊的自殺式炸彈,導致她的一條腿沒了,從此再也沒法跳舞。“當時我拍她的時候心裏面非常難受,想着這麼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在這麼小的時候,就因為恐怖襲或者一些戰爭的因素,被徹底改變了人生……”
更多記者故事,歡迎收聽《新聞一線》
△節目《“穿防彈衣、戴頭盔,我在防彈車裏舉起相機” | 喀布爾採訪往事》
本期節目時間線:
4’32 陶冉説來到阿富汗的第一種感覺像電影一樣,有點忐忑但不害怕
5’58 想通過相機和鏡頭來記錄,讓大家知道和平有美好
8’23 剛下飛機就看到軍警手持真槍
8’45 為了安全,陶冉要穿防彈衣、戴頭盔,而且不能坐副駕駛
11’00 陶冉認被救助的幾個阿富汗喀布爾女孩子當女兒
12’01 想通過照片來體現和被拍攝者的情感連接
13’34 軍人、婦女和總統府都不能拍攝
14’02 拍攝照片時被軍警攔截,要求陶冉刪除照片
15’01 有人拿槍頂着陶冉的頭,讓他放下他的相機和無人機
16’29 在國外要提前做文化風俗的準備、隨機應變
18’10 用巧克力和不太懂英語的軍警溝通
19’17 陶冉稱一張比較完美的照片是怎麼得來的
20’01 “一張好的照片要先發現它、怎麼拍、要知道你要什麼照片”
22’30 陶冉站在難民營的房頂拍攝時,旁邊炸彈突然爆炸
23’14 被當地的醫院説陶冉現在只能截肢
25’21 “全媒體時代,有時候照片、視頻和文字都要自己個一人兼顧”
27’42 想通過長期戰亂的國家和和平的國家做對比
28’15 陶冉説自己是一個“慢”的人
29’26 “夢想是:提到陶冉,就能想起自己拍過的哪張照片”
31’10 在武漢拍攝的新冠產子的照片是全國媒體獨家
32’29 陶冉對自己高要求,不能千篇一律拍照片
33’10 陶冉説報社派自己拍攝,他不能丟人
35’21 得上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經過三個月的專業治療才得以恢復
36’48 朋友送的小貓會治癒自己
38’58 陶冉説自己淚點很低,有人説他是“愛哭鬼”
39’35 陶冉認為他要用照片來講故事
如何做好國際新聞
想要做好國際新聞,對於記者來説,“需要積累很多背景知識,國與國有很大不同,需要學習。”陳奕凱説道。
國際新聞的記者並非各個國際關係專業出身,欒若曦認為:“我個人覺得哈,知識都是可以學的,最重要的能力是學習能力吧。例如就算是學習國關專業,可能只是盯着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區域的國家。但是國際新聞,分佈在世界各處,不一定什麼時候就出現什麼狀況。我的工作經驗還不多,也遇到過,這個國家在出事之前,壓根沒有任何瞭解,但是需要馬上整理它的國情、它的困境、它的政治、文化……更需要一個強大的學習能力和信息蒐集能力。”
而對於報社來説,尤其是新京報這樣一家都市報紙,如何策劃、把握國際新聞的選題角度,推出具有價值的報道內容,是需要思考的重點。
新京報國際新聞部副主編鄧琦:
快速、專業、新穎、前沿,兼顧深度,缺一不可。尤其是速度,在當前的傳播形勢下,我們需要在最快的時間內以獨特視角儘量專業深度的觀察解讀,突破核心當事人和資源,這是都市報的優點和特色,這也是都市報最鍛鍊人的地方。在這一點上,國際新聞和任何新聞都是一樣的。
策劃《我在喀布爾》這個選題。其實從美國20年前開始全球反恐戰爭以來,一直到美國宣佈從阿富汗撤軍,這期間關於局勢的分析、官方的權威發佈等,各大媒體寫爛了,包括我們自己。在這樣特殊節點下,我們選擇從當地人的視角、用自述的方式講故事,這裏面有不同的民族、性別、職業,甚至不同的立場和觀點,我們平實地展現出來,不需要分析、不需要官方,無聲勝有聲,這便是一種力量。
《9·11二十週年 | 跨越時空的對話》也是差不多的考量。我們認為這也體現了國際新聞的意義之一,加強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之間的溝通與理解。
談到價值,我認為國際新聞是溝通的橋樑,是國家之間、民族之間、種族之間、個人之間的溝通。讓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與世界如何發生奇妙的關聯和共通共鳴。
總而言之,國際新聞報道,是中國瞭解世界的重要窗口,幫助國內民眾更好認識中國所處的國際環境。而在國家“一帶一路”戰略成型的今天,國際報道也是國際傳播的重要組成部分,極大地關乎中國對發展中國家的貢獻,關乎挑戰傳統西方國家在國際事務上的話語權。
另外,一位前駐外記者認為,國際報道的未來發展可能會更加多元。過往,中國讀者似乎只關心美國、日本和朝鮮,而對其他國家的國際新聞反響冷淡——這可能會因為中國與各地區國家聯繫的加深而改變。緬甸為什麼會在2011年終止了中國的大壩項目?這和這個國家正在經歷的政治變革有什麼關係?中國在巴基斯坦的巨大投資能成功嗎?鄰邦“巴鐵”是怎樣的國家?中國企業開始進軍伊朗了,這個國家到底穩不穩定?每一箇中國中心視角的對面,都有一個對方的視角可以比照。
本文作者:徐彥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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