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式的歷史圖景裏,近代史就是一部歐洲擴張史,是歐洲人先後在美洲、非洲和亞洲擴張勢力,建立殖民統治的歷史。劍橋大學國際關係學教授傑森·沙曼對這一歐洲中心主義的傳統觀念進行了批駁。在《脆弱的征服 : 歐洲擴張與新世界秩序創建的真實故事》一書中,他給予亞洲力量以一定的關注,以奧斯曼帝國為例,深入解釋了歐洲擴張同一語境下奧斯曼帝國對歐洲的征服,從而揭示出近代早期歐亞之間互有攻守,並非單向的征服與被征服關係的歷史真相。
讓歐洲心存畏懼的奧斯曼帝國
當歐洲人開始向亞洲擴張的時候,亞洲人也在向歐洲挺進。實際上,在16世紀和17世紀,亞洲統治者控制的歐洲領土和人口可能比歐洲人控制的亞洲領土與人口更多。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8世紀50年代才結束,當時英國軍隊開始征服南亞的大量人口。
近代早期在歐洲征戰的亞洲人是奧斯曼人,這個起源於中亞的突厥語族羣體在歐洲、非洲和中東差不多打下了一個跟羅馬帝國規模相當的帝國,自1453年以來,它的中心就建立在羅馬最後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從16世紀直到17世紀末,整個歐洲都認為奧斯曼人對其生存構成了威脅,所以對其心存畏懼。
作為歐洲人數個世紀以來的主要非西方敵人,作為唯一與歐洲強國持久而激烈交戰的敵人,奧斯曼帝國可以最好地檢驗這個觀點:東西方之間的軍事平衡在不斷地變化。
13世紀末,奧斯曼人從安納托利亞西北部開始他們對巴爾幹半島的征服,並於1453年佔領了君士坦丁堡。蘇丹自此以後就宣稱繼承了羅馬皇帝的衣缽。在接下來的50年裏,奧斯曼人開始統治巴爾幹半島,並在一定程度上通過確保克里米亞韃靼人的附庸國地位,將他們的霸權擴張到黑海沿岸。他們最為輝煌的征服發生在帝國的南部和東部。1514年,在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查爾迪蘭戰役中,奧斯曼人擊敗了薩非波斯軍隊,又通過隨後的幾場戰役,征服了安納托利亞東部和美索不達米亞北部。在蘇丹塞利姆一世的率領下,奧斯曼人在1517年摧毀了馬穆魯克奴隸軍建立的帝國,奪取了埃及和敍利亞,將帝國疆域擴大了一倍,達到150萬平方千米。
奧斯曼帝國的軍事力量並不弱於歐洲國家
奧斯曼帝國軍事成功的關鍵在於奧斯曼人靈活地結合了風格截然不同的戰術:從草原上的騎馬弓箭手到裝備火藥武器的職業常備步兵編隊,到強大的攻城工兵和炮兵,再到強大的戰船部隊。
從14世紀末開始,蘇丹也維持着一支領取薪餉的常備軍,由皇家禁衞騎兵、炮手,特別是耶尼裏沙軍團(“新軍”)組成。在1400年至1650年間,耶尼裏沙軍團的人數是2萬-3萬,其成員是軍事奴隸,在幼時就從蘇丹的基督教臣民中被擄來,之後被訓練成步兵,從16世紀早期開始使用火槍。值得注意的是,奧斯曼帝國這麼早就組建了一支龐大的常備軍,遠遠領先於他們的歐洲對手。比如哈布斯堡王朝,直到17世紀中葉才首次組建起規模相當的常備軍。更多的最新學術著作聲稱,土耳其禁衞軍比他們的歐洲對手早數十年使用齊射戰術(齊射戰術被視作軍事現代化的標誌之一)。
歷史學家普遍認為,至少在17世紀末之前,奧斯曼人的火藥技術與歐洲人的不相上下,這是他們戰勝波斯人和馬穆魯克人的決定性因素。火藥帝國論點認為,奧斯曼人利用大型圍攻火藥武器取得的早期勝利,造成了不太平衡的競爭陷阱(滿足於“夠用”的手段,失去了進一步改革的動力),但這讓奧斯曼人沒能採用輕型野戰炮。以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開放的奧斯曼帝國檔案為基礎的最新著述則顯示,這種説法並不屬實,實際上,蘇丹的軍隊在君士坦丁堡和帝國其他地方的鑄炮廠裏,生產着從中型到輕型的全部規格的火炮。軍事歷史學家切斯在他關於火藥武器的百科全書式的著作中總結道:“就火藥武器而言,奧斯曼人顯然是成功的。”
直到18世紀,最高樸特在後勤、財政和徵募方面都比它主要的歐洲對手更強。奧斯曼人可以持續地在戰場上投入比歐洲對手更強大的部隊,他們也能更好地維持其戰鬥力。蘇丹可以從2000萬-4000萬的人口中徵募士兵,這一人口數量大約與法國人口或者查理五世統治下的全部哈布斯堡王朝領土上的人口數量相當。考慮到奧斯曼人要應對風格迥異的各種戰爭,他們優秀的後勤系統就更加令人矚目:他們要在美索不達米亞的沙漠中與薩非人交戰,在中歐與哈布斯堡王朝作戰。得益於在蘇丹控制下的鑄造廠和造船廠,帝國在火藥武器和船隻方面實現了自給自足。奧斯曼帝國的海軍——一度由統治者直接組建、武裝、徵召和指揮——與同一時期歐洲依賴私人力量相比,同樣也是領先於時代的。奧斯曼帝國可以經年累月地召集和維持龐大的陸軍和海軍,同時不太容易出現毀滅性的破產,而破產在當時是許多歐洲國家的常態。
奧斯曼帝國在歐洲的戰爭
早在14世紀,奧斯曼人就衝進了歐洲,並在隨後的兩個世紀內征服了巴爾幹半島的大部分地區,然而他們對歐洲腹地的挑戰是從16世紀和17世紀開始的。在鎮壓了巴爾幹的多次叛亂後,奧斯曼人開始進攻匈牙利的南部防線,在1521年攻下了貝爾格萊德這一至關重要的要塞城市。1526年,蘇萊曼大帝統率超過10萬人的大軍直搗基督教領土,在莫哈奇與匈牙利及其盟軍遭遇。匈牙利人慘遭碾壓,他們的國王在戰鬥中身亡,這展現了與西方對手相比,奧斯曼人在科技、戰術和後勤方面更佔優勢。事實證明,職業化、訓練有素的精鋭禁衞軍火槍手與先進的奧斯曼火炮一樣,是戰爭獲勝的至關重要的因素。吉爾馬丁認為,奧斯曼人在莫哈奇的勝利讓他們得以佔領匈牙利的大部分地區,並駐守在可以隨時打擊維也納的位置(距離維也納大約220千米),在這一點上,這場勝利與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歐洲之外的征服相比更具戰略意義。它讓奧斯曼人在1529年可以圍攻維也納,雖然他們在戰爭結束之前沒能成功突破城牆。
就像西班牙-荷蘭戰爭一樣,圍攻而非野戰是匈牙利戰爭的主要形式。奧斯曼人在圍城戰中展現了無與倫比的強大實力,到1540年時奪取了大量要塞,這些要塞構成了從亞得里亞海到匈牙利北部的防線。
奧斯曼帝國最後一次試圖奪取維也納是在1683年。當波蘭-立陶宛聯邦的騎兵擊潰圍攻者時,奧斯曼人早期破壞城牆的努力付諸流水了。接下來的16年戰爭給奧斯曼人出了一道難題,他們第一次不得不同時面對他們的基督教敵人組成的統一聯盟,即神聖同盟:匈牙利和巴爾幹半島的哈布斯堡家族、烏克蘭的波蘭人、黑海周圍的俄羅斯人,以及在希臘的威尼斯人。奧斯曼人戰敗了,而且在1699年的《卡洛維茨條約》中讓出了他們在匈牙利的領土,同時在其他許多地方做出了讓步(其中部分在18世紀初被奧斯曼人奪回了)。
在1737-1739年奧斯曼人和哈布斯堡家族之間的最後一次大戰中,是蘇丹的軍隊,而不是神聖羅馬皇帝的軍隊,在1711年戰勝彼得大帝的俄國軍隊和1715年擊敗威尼斯軍隊之後取得了勝利。
《脆弱的征服 : 歐洲擴張與新世界秩序創建的真實故事》
[英]傑森·沙曼 著
黃浩 譯
重慶出版社出版
奧斯曼帝國和哈布斯堡王朝在北非的爭鬥
奧斯曼帝國和哈布斯堡王朝在北非的爭鬥始於1518年。1510年,西班牙軍隊佔領了的黎波里。與此同時,地中海兩岸的哈布斯堡據點和船運都受到了土耳其人巴巴羅薩兄弟的威脅,他們是私人軍事投機者,集結了實力驚人的海陸大軍,曾被不同的僱主僱傭。1517年,奧魯克·巴巴羅薩請求奧斯曼人援助他,作為對他效忠的回報,此時奧斯曼人剛從馬穆魯克手中奪得了埃及。蘇丹同意了。阿爾及爾和突尼斯被設置成帝國的兩個新行省(之後以的黎波里為中心建立了第三個行省),奧魯克的兄弟海雷丁·巴巴羅薩成了阿爾及爾總督。蘇丹用船運來大量補給和禁衞軍部隊,以確保對新領土的控制,並幫助巴巴羅薩擊退基督徒。
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逐漸致力於奪取今天的阿爾及利亞和突尼斯的海岸,一度向征服者埃爾南·科爾特斯尋求幫助。16世紀40年代至70年代,超過三萬人的哈布斯堡王朝軍隊被用於奪取和守衞關鍵港口,這比1588年被派出征服英國的西班牙無敵艦隊的規模還要大。奧斯曼帝國則在1574年集結了一支十萬人的龐大軍隊來奪回突尼斯,這是他們在整個16世紀耗資最多的遠征。他們還組建了一支艦隊,比三年前部署在勒班陀的艦隊更為龐大。哈布斯堡王朝的據點根據星形要塞的設計進行了現代化的改造,這使得奧斯曼人的進攻任務變得更加艱難,但這些港口最終被證明不堪一擊。
在這場奧斯曼人獲勝的爭奪突尼斯的巔峯之戰後,兩大帝國都開始將注意力轉向別處。在這一時期,奧斯曼帝國的戰鬥主要針對當地的阿拉伯人和柏柏爾人。蘇丹部隊嚴明的紀律和更加先進的火藥武器通常被證明是極其重要的。如此一來,歐洲人不管是在海洋征服上,還是在16世紀根據戰場形勢所做的火藥武器革新上,都不再具有壟斷地位。最高樸特直到19世紀和20世紀都保持了它對北非的宗主權(儘管通常不是直接控制)。
18世紀中期奧斯曼帝國的衰落
18世紀中期,東西方之間的軍事平衡發生徹底變化,奧斯曼帝國開始衰落。
奧斯曼帝國的迪馬爾體系通過授予非世襲地產,換取受益人提供相應數量的騎兵,這一體系的衰落,部分原因是對步兵的需求增加,部分原因是農業收入再也不足以支撐與之相關的軍事義務。這就加大了供養禁衞軍的壓力,因為這些軍隊是由國庫直接支付薪水,所以給帝國造成了巨大的財政壓力。
反過來,招募步兵又使得這些地方貴族的財政和軍事力量不斷增強,這導致帝國權力日益分散。16世紀,奧斯曼帝國的國庫收入幾乎佔了税收的60%,到17世紀末,地方貴族則控制了75%的税收,後來他們的份額又上升到了80%以上。18世紀上半葉,奧斯曼帝國傳統上動員大規模部隊、提供完美的後勤供給的能力,以及從其非正規軍韃靼盟友處獲得的支援,大體上還可以確保這些臨時部隊在面對歐洲敵人時保持戰鬥力。然而,經歷了一代人的和平之後,奧斯曼帝國從1768年開始在與俄羅斯的一系列戰爭中屢遭失敗和災難。最高樸特的税收進一步大幅下降,軍事後勤系統崩潰,由此導致的部分結果是新部隊的戰術缺陷變得難以承受。
作者:[英]傑森·沙曼
編輯:蔣楚婷
責任編輯:朱自奮